顾秉跪在那里,周身尽被冷汗浸透,一霎那仿佛又回到了舅舅家的花厅。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小小的他会跪在那里,从舅母手里接过几锭碎银子,被人嬉笑一通之后再独自默默离开。然后陋室孤灯,经文诗赋。
那种心情,被人垂怜鄙夷的心情,身似浮萍不能自保的心情。
他早已习惯,所以他可以忍。
“知道三甲加起来几百个人,为什么孤独独挑了你么?“座上的人闲闲问道。
“草民不知。”
“你已经是太子舍人了,不要再叫自己草民。“
顾秉的眉头动了一下,太子舍人,从六品,多少良家子尚求之不得,这样的好事来的太快,反而有些怔忪了。
“不用谢恩么?”上座人措辞严厉,口气倒是温和的有几分懒散。
“臣,谢太子垂青。”
面容姣好的婢女来来往往地添茶打扇,“你还没回答孤的问题。”
顾秉在心里叹口气: “多半是臣上次在杏园宴上现眼,殿下觉得有趣,故而...”
对方愣了一下: “你竟还记得孤的声音?”
顾秉摇头: “殿下的声音龙吟凤鸣,但臣却不是认出了殿下的声音。”
上座的人起身,慢悠悠地晃了下来,顾秉看见云纹的下摆拖曳在地上,仿佛大明湖上华美的波光.
“说来听听。”
“其实那日在杏园宴的时候,下官早有察觉.主要是三点。”
“哪三点?”
顾秉犹疑了一下,方才恭敬答道: “其一,殿下年少华美,风姿飒沓,所着衣物规制,无一不是世家豪门可得。其二,殿下对朝中事洞若观火,连周琦要去靖西王处当幕僚都早已知悉,普通世家公子恐怕没有这样的能耐和闲情罢。其三,那日堵住我去路问在下姓名的家仆,又不是普通官宦人家可消受的起了。”
太子沉吟片刻,击掌笑道: “果然顾秉你心思缜密,孤倒是忘了,有几位家仆是罪臣之后,充入宫中为官奴的,受过黥刑,看来孤留你下来倒也真没错。”
侧身瞥了顾秉一眼,太子叹口气: “但孤选你,还真不是因为你有趣,而是因为...算了,说了恐怕你也不会信.孤也没想到你竟是这个样子。”
顾秉听的云里雾里,只唯唯诺诺地应承: “臣有碍圣瞻,臣惶恐。”
那人却再未看他一眼,只说道:“以后就要在孤身边随侍了,自然是住在太子东宫。今儿你累了,先下去休息吧。明日卯时一刻便到内庭等孤。”
第二日卯时未到,顾秉就穿戴整齐前往内庭等候,去的时候却已经发现崇文馆的先生们,太子洗马甚至太保太傅都已经齐刷刷地站在那里,虽然都穿着一簇新的官服却更像是一排排没精打采的病木。
洗马是个颇为严肃的人: “顾大人。”
顾秉立刻行礼,头都不敢抬,洗马可是正五品的官阶,比自己官高三级。
“顾大人刚刚入仕,怕是对朝中没什么了解,更不要说太子东宫了。太子殿下为人和仁良善,御下甚宽。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做臣子的就可以懈怠一二。东宫的早会都是在卯时,之后太子卯时三刻还要去两仪宫上朝,所以寅时三刻群臣就该到了,顾大人新科得意,切莫不要犯了年少气盛,偎慵堕懒的毛病!”
黄洗马说的唾沫星子横飞,顾秉的头则越来越低,几乎要埋在尘土里拔不出来了。
这时听见的声音,宫人鱼贯而入,太子轩辕昭f站在正中,转眼间,内庭里的人跪了一地.
顾秉忙跟着跪下,只觉得腰酸背痛,头晕脑胀。
轩辕看了眼群臣,微微笑了笑: “黄雍大人声若洪钟,看来身体大安,孤一里外都能听见。”黄洗马连忙请罪,轩辕挥挥手:“小顾初来乍到,最近又忙着科考很是劳顿,是孤让他迟些来的,最近天寒,孤看庭会日后全都推迟一刻,这样诸位大人也可多睡一会.太傅看可好?”
顾秉忍不住抬头,看见轩辕和颜悦色,笑眯了凤眼,像是只得道的老狐狸,哪里还有半分前几日在曲江水畔狂狷霸道的影子?
正胡思乱想就看见轩辕的视线兀的转过来,漆黑的眸子能把人的精魂都吸进去,赶紧低下头来。
轩辕嘴角弯了弯,率众人进入室内。
一个庭会下来,顾秉是被诸多的官名和关系搞得头晕脑胀,什么刘侍郎是王丞相的内弟啦,什么史阁老的得意门生赵子熙就是现在圣眷正隆的赵美人的亲弟啦,什么苏太傅的儿子在徽州当刺史,却与其父关系不和投了史阁老的门下啦...
旁边有个叫做吴庸的舍人人倒是很好,在旁边聒聒噪噪地拉着顾秉说话,四周嗡嗡的窃窃私语让顾秉一个人两个大,脸都变成了青白色。
轩辕有些不耐的敲了敲桌子: “说了半天,到底怎么安排三弟离京去藩的事情,怎么回父皇还是没定论,诸位就不能拿个统一的意见来?”
“三皇子母妃虽出身颍川赵氏,可赵氏早已式微,位分也算不得多高,我觉得岭南王什么的就足够了。”
“你懂什么,三皇子母妃其实是史阁老儿媳妇的表姐!”
“你又知道什么,史阁老儿子宠幸如夫人。”
轩辕笑笑:“这样好了,你们现在立刻拿笔写个折子呈上来,孤待会带去朝上。”
立刻有小吏分发纸张,顾秉犹豫了片刻,下笔。旁边的吴庸偷瞄了一眼,拼命拽他,口型分明是:“你疯了?”
顾秉摇摇头,还是托小吏呈了上去。
轩辕一目十行地扫了一下,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起身上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