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仆人们有条不紊地将行李装上马车,运送到慕尼黑车站。苏菲站在费迪南身旁,态度平静地与亲人和仆人们一一道别。
“再见啦,上校先生,祝您一切都好。”
“再见,祝您旅途顺利。”卢卡斯上校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作为侍从军官,他看着苏菲出生,守护在她身旁的时间也远远超过她的兄弟姐妹们,如同一个慈父,一边劝阻又一边纵容着她的叛逆和任性。
“殿下,我会替您照顾好兰德拉,”那是苏菲6岁那年拥有的小母马,陪伴至今,“要是哪天您想念巴伐利亚的黑啤酒,白肠,或是别的什么请务必写信回来。您知道,我还不到50岁,永远是乐意为您效劳的。”
照看孩子们长大的沃尔芬哭一阵停一阵,忍不住暗暗纳罕,公爵小姐怎么到此刻还能够维持镇定。或许是由于对新生活过于期待的关系——她这样对自己说。正当她提起裙裾准备行礼的时候,苏菲已经扑进了她的怀抱中。
“哦,我的小公主……”这个时候,沃尔芬才发现她的小姐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于是她加深了这个拥抱,似乎这样便能够传递给她继续坚强的力量。
当苏菲挽着丈夫的手臂走向停在花园里的马车时,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的情绪突然崩溃。她倚在马克斯公爵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仿佛有巨大的石头砸在胸口,苏菲的心在这样的压力下陡然疼痛起来,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费迪南的手臂,逼着自己深深吸气,然而任何方法都不能丝毫减轻那种压力。可她绝不能哭——她看着母亲用一只手拿着手帕费力去擦面颊上的泪珠,另一只手朝着自己挥了挥——卢多维卡呜咽着,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费迪南用左手握住了苏菲的双手,抽出右臂揽在她的身后,以这样一种极为亲昵的姿态支撑着她的身体。内穆尔公爵微微蹙了眉,而苏菲却渐渐平静下来。“妈妈”,她以一种坚定的,甚至是带着欢愉的语气对母亲说:“我圣诞节就回来看你啦!”
圣诞节——听到这个单词内穆尔公爵再次忍不住皱了眉头,却并没有出声反对。无论如何,他总是希望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儿子能够幸福的。
马车穿过花园,缓缓驶入仲秋轻薄的晨雾中。那些往日熟悉得有些乏味的景色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独特而珍贵——枫树的叶子被染成了绚丽的琥珀色和金黄色,偶尔有一两片飘落下来,红襟的知更鸟在树梢上啼啭;火红的月季在如茵碧草间开得娇艳,窗扉上的阳光闪闪烁烁。苏菲心头一阵刺痛,她尽力向外张望着,想要再多看一眼这个承载了她记忆的地方。那些亲切的记忆,美好的或是糟糕的,构成了她的过去;而她正驶向她未来的命运——向一个崭新的、未知的世界。
转过山坡,帕森霍芬城堡消失在峰峦之中,昨日举行婚礼的礼拜堂尖尖的穹顶也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施塔恩贝格湖与天空的界限渐渐模糊在一起,苏菲将头靠向车厢,闭上眼睛——泪水涌了出来,晶莹地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又颤巍巍地划过面颊,落进了她的斗篷里。
费迪南沉默着,覆上苏菲冰凉的手;良久,他觉得掌心似乎有些麻酥酥的微痒——低下头,却是那只白皙柔软的手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伸出修长的四指,轻轻地,回握住他。
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是瑞士。
因为内穆尔公爵的坚持,费迪南取消了计划中在意大利的停留,将整个旅程缩短了一半。当他在火车上对苏菲说起的时候,她只是温顺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不会有一个新婚妻子表现得比她更体贴了。
还好她没有表现出宽慰,费迪南有点自嘲地想。他当然不会认为苏菲会因蜜月旅行缩短而失望,毕竟她虽然热爱旅行,却不见得喜欢与自己一起。与父亲和妹妹们分开后,一路上车厢里都异常安静。结婚前他们似乎总在隐晦或是明显地挖苦对方,而当他们停止彼此嘲讽的时候,甚至无法自如相处。费迪南拥有高超的谈话技巧,苏菲同样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但他们之间,却几乎没有说过什么真心话。
列车到达苏黎世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娜塔莉耽搁了一刻钟才叫到马车——这居然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实在令苏菲有点啼笑皆非。
“殿下,他们这边的方言跟我们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一行人在火车站旁的威德酒店安顿下来,娜塔莉一边安放着随身的行李,一边忍不住抱怨了两句当地人的语言习惯,“他们能听懂我说的话,却偏偏不肯跟我讲标准德语——那种山里人的口音听起来真是奇怪!老板娘倒是很热情,可当我付钱的时候,她对我说的竟然是merci dir!”
苏菲听得笑了起来。或许,费迪南选择瑞士作为蜜月旅行的目的地是有深意的——随着旅途的进行,他们将从德语区逐渐走到法语区。事实上他不必这样麻烦,苏菲想,旅途刚刚开始,她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并不是家乡了。
与巴伐利亚相比,瑞士实在是个太过安静的国家。
用过早餐走出酒店,天色已经亮起来了。街上的行人依旧不多,偶尔有年长的绅士独自牵着狗散步,年轻人则通常是行色匆匆的模样。比较起来,他们这样明显是游客的外来者倒是显得有些特别了。
通往市中心的有轨电车已经运营了一百多年,苏菲提着裙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电车刚刚停稳的时候就跳了下来。
eth/universittsspital,她抬着头,轻轻念出站牌上的名字,仿佛在触碰一个遥远的梦境。
是啊,多久没有想起从前了呢。久到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并不属于这里,久到她甚至记不清最初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学德语——只因为一百多年后的某个早晨,某个同样来自异乡的少女,同样拉开了眼前的红色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