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你竟然提前回来了。不是说下个月才到的吗?”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望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分别六年之后终于再次相见,如果不是顾虑到现在的场合,他必定要上前给儿子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父亲。”
艾德加摘下帽子,随着父亲的介绍依次欠身行礼。
“国王陛下。公爵夫人……”
目光终于再次落到那个他深爱的姑娘身上。
她可真美……
洛可可式的白色塔夫绸齐地裙,绛红的披肩长外衣,浅金色的长发在头顶盘成典雅繁复的辫子。发辫外面,与长裙同色的有褶系带帽子裹住面颊,细薄纱的帽带在领口处打成了结,一直垂过腰际。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记忆里爱说爱笑,总是带着天真稚气的小姑娘,变成了这样一个气质高贵,沉静优雅的女人?沉静到……眼底有藏不住的忧郁。
艾德加控制不住地有些走神。直到不知何时,父亲的声音缓缓流入耳中。
“……苏菲公主。她是陛下的未婚妻,巴伐利亚未来的王后……”
陛下的未婚妻……
陛下的未婚妻!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艾德加陡然间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死死咬住嘴唇。
陛下的……未婚妻……
他终于看懂了她眼睛里闪烁的泪光。
年少时,他曾经天真地以为相爱的人注定会在一起,即使分开了也终究会再次相见;所以他走得义无反顾,任凭她在身后拼命挽留,甚至从始至终不肯回过头看她一眼——只因为彼时的他一无所有,只因为他相信自己回归的时候,会有足够的资格承诺未来。
只是他忘了,那个站在加埃塔的废墟中,带着哭腔倔强地冲他喊会一直等他的少女,还是个公主。
而公主……从来都没有选择自己婚姻的权利。
当他以为终于能够承认自己的感情,许给她一个未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那个别人……恰恰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他曾经故作冷漠地用“殿下”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如今……就连像以前那样叫一声她的名字,都变成了奢侈的愿望。
艾德加弯下腰,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那个站在对面的姑娘。
“prinzessin……”
他终于颤抖着开口。
不叫殿下,而叫公主……只是为了在“公主”之后,能够光明正大地唤出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sophie.”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先生……”
许久,苏菲听到自己莫名干涩的声音,“欢迎……回来。”
“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
路德维希放下手中把玩的鎏金镜片,打量着对面的男人,忽然开口问道,“你也是个摄影师?”
“是的,陛下。”
“很好。”他微一点头,一边说着一边摘下手套,“订婚照片,由你来拍。”
艾德加的反应不似往常那样敏捷。
“……是,陛下。”
他垂下眼睫,用力扯了扯唇角——然而他知道,这个笑容有多么苦涩和僵硬。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和绝望撕扯着,如同惊涛骇浪中漂泊的小舟,下一刻便会四分五裂。
然而国王的要求是不可拒绝的。
即便可以,他也不想拒绝。他自私地希望照片里呈现的是她最完美的模样,更加自私地,希望参与和记录她人生中所有的重要时光。有时候他甚至在想,这一切是不是从他替她拍下第一张照片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个天真稚气,几乎对任何事都感到好奇的小姑娘;而他在千万人中,却只记住了她的如花笑颜。
“为这样一个美丽的新娘拍照……是我的荣幸。”
艾德加缓缓地说。
“赞美的话语足够了。”
路德维希将黑色的羊皮手套递给站在一旁的洛伦茨,转身,“现在,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吧。我们坐在哪里?”
女仆走上前,小心地用梳子为苏菲整理耳边的碎发。路德维希站在她身旁,举起右臂,她顺从地搭上左手,挽住他的胳膊。简直像是完美的一对——苏菲自嘲地想,就连彼此都心不在焉的情况下,都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艾德加旋下镜头盖。
取景窗里苏菲的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微微弯了眼眸,带着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和期待,安静地凝视前方的镜头,如同凝视他们所有快乐悲伤的过往。
焦距缓缓拉近。
他透过镜头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静止了一段微小的时光——从快门开启,直到再次关闭。
“完成了。”
“那么我要走了。”路德维希说完,敷衍地吻了吻苏菲的手背便匆匆迈开步子,对艾德加点了点头,“我期待看到你的作品。”
“路德维希!”
“我亲爱的新娘。”路德维希不得不侧过身体,语速极快地解释道,“我很抱歉,但是王宫里还有急迫的事务等着处理。再见。”他转向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这一次的吻手礼更加敷衍。
“路德维希!”未婚妻的呼喊依旧没能留住国王的脚步。
苏菲蹙着眉转过身,却不期然间对上艾德加的眼眸。
他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温和清淡的模样一如往昔。苏菲看到他蓝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影子,温柔而伤痛。
“苏菲!”
“我就来,妈妈。”她提着厚重的裙摆匆匆离开,连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来得及弯起嘴角。
巴伐利亚王室的订婚舞会在同一天晚上举行。
早在路德维希求婚的那天请柬就已经发出,两个母亲包办了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丝毫没有苏菲置喙的余地。
水晶灯里燃着的烛火将整个宴会厅照耀得金碧辉煌。
“亲爱的,你今天美极了,就连天上的星星也被你的眼睛映衬得黯淡无光。”
说话的姑娘穿了一件鹅黄的裙子,鲜亮的颜色显得她十分娇俏。
“事实上,今晚是阴天。”言下之意也就是看不到星星,苏菲摇着手中的羽毛扇,无辜地说,“你不能因为我来的时候恰好坐了敞篷马车而责备我。”
幸好马蒂尔德并没有计较她的失礼。作为相识十几年的朋友,她已经习惯把苏菲时不时的煞风景看做亲昵的表现,毕竟,她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毫无顾忌。
“嘿,说真的,我之前一直好奇,你究竟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你看到了。”
“可你一点也不兴奋。”
闻言,苏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有这么明显吗?”
“对我来说,是的。”马蒂尔德侧过身体,盯住苏菲的眼睛,“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他回来了。”
“谁?”马蒂尔德迷惑地歪了歪脑袋,突然吸了口气,幸好她还记得用扇子掩住嘴唇,“那个摄影师的儿子?!”
“他有名字。以及,他现在是个摄影师了。”
“什么时候——”
“今天。”苏菲抿了抿唇,目光不知投向了何处,“我曾经想,其实嫁给谁都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明白,我错了。他就是所有的分别。现在重新遇见他……这是上帝的意思。”
“你疯了!”马蒂尔德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自己的震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是个平民!而你将会是国王的新娘!即便你没有订婚,你也是个公主!苏菲——”
“嘘。”
苏菲用手肘碰了碰马蒂尔德的胳膊,“我母亲过来了。”
“苏菲!”
“放心,我还没有失去理智。即便再冲动,我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场合大声嚷嚷不要嫁给路德维希。”她对女伴眨了眨眼睛,“回头见。”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微笑着挽起苏菲的手臂。
“哦,苏菲,我可真高兴,我最亲爱的小姑娘就要订婚了。这是人生中最好的日子——不过我知道,你结婚的那天一定会比这更好的。”她说着,拍了拍女儿的手,“来吧,玛丽在那边等我们呢。”
“我以为她今天不会来的。”苏菲说。卢多维卡口中的“玛丽”指的自然不是她的女儿——毕竟三天时间,从罗马赶到慕尼黑太过仓促。不过那不勒斯王后还是发电报祝贺了自己的小妹妹,并且保证等到她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不会缺席。
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玛丽”,是路德维希的母亲,巴伐利亚前任王后。
“瞧你说的,苏菲。她只是不能参加教堂婚礼而已。”这位王后出身于霍恩索伦家族,信仰的自然是新教。事实上,当年她与巴伐利亚王储马克西米利安的结合十分出人意料。“不过,她正在考虑皈依罗马天主教。”公爵夫人补充道。
“祝贺你,我亲爱的孩子。”
玛丽王后——现在是王太后了——扶起苏菲,吻了吻她的前额。“路德维希有些内向,他所承受的责任和压力也十分沉重……我想,你一定会理解他,安慰他。”
苏菲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低下头——这会被人看作是恰到好处的羞涩。
“祝贺你,苏菲。”
她看着站在面前穿着深蓝色军装的青年,忽然有点恍惚。
他是……奥托。
苏菲几乎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从很多年前在宁芬堡宫不明不白摔下楼梯的那一次之后,她便牢牢记住马佩尔的话,尽一切可能远离奥托。
即便路德维希坚持那只是意外,她也依然疏远了这个据说曾经“很亲密的朋友”。
如果马佩尔的话是真的,如果苏菲小公主六岁那年的落水不是意外……她从来不敢仔细去想。
奥托笑得那么开心,目光澄澈得一眼就能够望到底,那里面只有单纯的喜悦,和丝毫不含杂质的真诚。
她再一次感到迷惑。
“你一定会幸福的,苏菲。”奥托说完,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面颊。
苏菲蓦然间想起在宁芬堡宫第一次见到奥托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漂亮精致的小男孩——现在的奥托,穿着华丽的军装身姿挺拔,同样的漂亮精致,同样的温和安静,只是那种苍白忧郁的气质,更加明显。
路德维希说,从普奥战争前线归来的奥托失眠了很久,甚至变得畏光——他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喃喃低语医院里的恶臭,没有麻醉的手术,掩盖在尘土中的尸体……甚至连他喜欢的特蕾莎公主来访时也拒绝见面。
“他还只是个孩子……”路德维希曾经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如果不是我拒绝参与,奥托也不必替我出征……”
当小王子离开城堡以后,童话注定要结束。
“……谢谢你,奥托。”
苏菲轻轻地拥抱了他。
从翩翩起舞的人群中悄然退出,苏菲独自走到北边的花园里。与宴会厅内觥筹交错的热闹相比,夜晚慕尼黑王宫的花园宁静而祥和。这里最早的宫殿始建于1385年,整个建筑群的风格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洛可可,再到最近的新古典主义,俨然是一部凝固的历史。
说起来,这座宴会厅还是冯·克伦策教授设计的呢——不但是外观,包括地板、墙壁的装饰和家具的选择,都被打上了鲜明的新古典主义烙印。
还有南面仿照佛罗伦萨彼提宫建造的国王殿,东面拜占庭式的圣徒宫廷教堂,以及花园里的拱廊……想到那个亦师亦友的老人,苏菲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更加低落。如果他还活着,看到自己在他设计的宴会厅里举行订婚舞会,一定很高兴吧?或许她还可以自豪地指着宴会厅,说教授先生您看,那上面正在修建的冬季花园,是我画的设计稿呢!
“你准备跳下去吗?”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让苏菲吓了一跳,尖叫差一点便要溢出喉咙。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对着花园里的喷水池发了太久的呆。
心跳依然比往常快了不止一拍,她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这样旁边的人便无法察觉她的狼狈。
“这不是罗马的许愿池,即使你盯着它整整一个晚上,也不会有丝毫作用。”
苏菲的心情愈发糟糕,于是决定抛弃淑女形象——即使在费迪南眼里,她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东西,带着怒意刻薄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受到邀请的客人里面,并没有您的名字。”
费迪南沉默了一瞬。
或许是这样的夜色太过迷蒙,又或许是周围太过安静,以至于公爵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苏菲……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