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并不毒辣, 甚至还伴着微微清风,正是文人墨客最爱的阳春三月, 只不过从入春起,四川各州府陆续报来旱情, 至今已有四五十天,老天未曾降下一滴雨水,为了勘察旱情,赵肃一行微服从成都北上,一路途经汉州,绵州,剑门关, 直到广元为止, 干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原本还略称得上繁华的县城顿时冷清不少,商铺倒还没关门大吉,但街道上的乞丐无疑多了许多。
广元算得上大县了, 城中东南还设有一处粥场, 听说是由几户富商的女眷组织的,正在给人派粥,队伍还算得上井然有序,也没有出现哄抢打架的场面,只不过领粥的流民百姓脸色蜡黄,明显都是饿了很多天的模样。
赵肃在街上慢慢走着,眉头微蹙, 明显心事重重,他穿着一身青竹叶直裰儒衫,看上去就像一个游学在外的世家公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四川一省之首的父母官。
“大人何故愁眉不展?”开口的人叫吴维良,四川本地人,三次科举不中,索性放弃了这一条路子,转而投入赵肃的麾下,当了一名属官幕僚,由于他博闻强识,不似这个时代许多读书人那样眼界狭隘,所以很受赵肃看重,引以为左右臂膀。
赵肃停住脚步,看向那些排队的百姓:“我还以为这几年做的这些事情是有些成果的,没想到一场春旱,又把心血都毁了。”
吴维良微微一笑:“大人过于自责了,您已经做了很多,如今四川百姓谁提起您,敢不说赞一声好?比起前任布政使,您可是跺一跺脚,整个四川都要震一震的人物了。”
赵肃勾了勾嘴角,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吴维良见状,摇摇头:“大人莫不是当我在奉承不成?这些流民里,不是没有本省的,可还有更多,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广元再过去些,可就是陕西的地界了,我听一位陕西的朋友来信说,那边春旱的情况还要比我们更严重些。”
“是吗?”赵肃不置可否,抬头看看天色,当先步入一间酒楼,其他人跟在后面。
也不知是不是旱情的缘故,快晌午了,酒楼里的人不多,一层只有两三桌左右,店小二热情地将他们引到靠内的位置。
“几位客倌是外地来的吧,想吃点什么,可要试试本店的招牌酒?”小二笑容满面。
“先不忙,我问你几句话。”赵肃摆摆手,旁边赵吉会意地递上一块碎银子,对方笑得眼睛都眯到一块儿。
“公子有话只管问,您算是找对人了,我们这里是广元最大的酒楼,每日迎来送往,要说见识眼界,小的也算知道得不少了!”
“这边现在闹着春旱吗?我瞧见外头有人布施粥场,那些排队的,都是本地人?”
吴维良听他问话,不由暗自苦笑,他们这位布政使大人的癖好异于常人,到广元来,不去衙门里听县官的汇报,反而坐在酒楼里听店小二说,这店小二是跑堂的,又不种田,哪里知道旱情严不严重。
岂料那店小二倒是回答得飞快:“这里是闹着旱灾呐,都好几十天了,也没下过雨,听说咱们县太爷昨日还请人来祭祀求雨了呢,求的是共工,您知道吧,共工是水神,听说今天还有一场,可热闹了,您来得正巧,待会儿还可以去看看……”
他说得眉飞色舞,没注意赵肃越来越黑的脸色,吴维良忙打断他:“我们公子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粥场那里排队的,都是什么人?”
“噢噢,”小二忙拉回话题,“有本地的,但不多,很多是陕西那边过来的,听说那边旱情比这儿更严重,广元这边还算好了,前两年听说上面的大人命县太爷把城外的官道都整修一遍,当时我们还说那大人是吃饱了撑地,结果后来路修好了,往来的商旅比以前更多了,酒楼生意也好起来了,喏!小的在这里干了不少年了,几年前别说干旱了,一到冬天,这里就没什么人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了又极力推荐他们县太爷的求雨表演:“再过半个时辰,就在城东,各位来了,可别错过,比庙会还热闹的!”
赵肃嘴角一抽,赶紧点了几个菜,让他先下去。
吴维良扑哧一笑:“在下没说错吧,这几年大人做了许多事情,可不是白费的。”
坐在旁边默不吭声的贺子重也点点头,难得开了金口:“好官。”
赵肃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从窗口往外望去,有点出神。
两年前,他来到四川,在了解了四川的诸般情况之后,开始着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赵肃很清楚,在几百年后,中国依旧是个农业大国,数以亿计的人口依赖着这片土地生存,所以即便是在历史上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之后,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百姓依旧被牢牢地绑在土地上。
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就罢了,他们在交了赋税之后,起码还能有些富余,一旦碰上天灾,那就只能自叹倒霉。明朝之所以灭亡,说是内外交困,外是后金,内是李自成、张献忠,而李自成、张献忠这种人之所以造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灾严重,活不下去。中国老百姓习惯了逆来顺受,但凡有一丝希望,谁也不会想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造反的。
天灾无法避免和预防,但是却可以尽量减少伤害。所以赵肃上任之后,一方面鼓励工商业发展,上奏朝廷,减少部分地区的商税,尤其对一些并不那么富裕的州府,更是商税全免,以鼓励本地商业发展,努力降低百姓对土地的依赖。
当然,这样做的效果并不显著,因为几千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中一定要有一块土地来耕种,才会觉得踏实,士农工商,这个观念并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因此另一方面,赵肃考察了四川许多地方的气候,又通过与精通农事的幕僚属官多次讨论,引种了一些容易种植生长,又可以存储的农作物,如包谷、红薯等。
由于这两种作物既高产,用途也多,还可存放许久,效果很快就显露出来,倒收到了不小的欢迎,短短两年之内,四川许多地方都种上了包谷。在历史上,玉米要到万历末期才会在全国广泛种植,但由于赵肃,如今已是提前了三十年,却由此造福一方百姓,在缺衣少粮的年代,这种东西往往能救人一命。
自然,对于四川的官场吏治,赵肃也进行了一次整顿,由于内阁首辅就是自己的老师,而高拱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尸位素餐,拿着俸禄不做事,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对赵肃的举动自然是大力赞成,撑腰到底,纵然有些不满的声音上奏到朝廷,也都被压了下来,更何况赵肃在打击贪官污吏之余,也很注重结交士绅商贾。修路、减免商税,这些措施既有利于小民,又有利于大户,这世上总有一条双赢的路子,赵肃明白,若是一味注重清名,扶弱抑强,到最后只能得到反效果。
只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太短,他也只能在这些微末小事上慢慢做些修改,而改变不了大局,譬如整顿吏治,就只能收一时之效,若是没有一套完整的机制体系,这个问题永远也得不到解决。又譬如减免赋税,当他离任,换了一个新的布政使来,对方不贯彻他的想法,自己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想要长久贯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这种观念深入人心,自上而下,建立一套有效的制度,开放舆论,监督吏治,既要有别于现在的御史制度,又要达到启发民智的作用,让天下的士人,甚至普通民众,都了解到自己所处的国家并不是天朝上国,在遥远的海洋那边,文艺复兴光芒璀璨,照亮了整个欧洲,大航海时代扬起风帆,人类远渡重洋,探索科学的道路从此开始……
吴维良无奈地看着自家大人又在默默发呆,那神情看上去就像一个在苦思佳句的才子,而不是执掌一省政务的布政使。
他禁不住咳了一声:“大人……”
没反应。
“大人!”吴维良略略提高了声调。
赵肃有点茫然地转头看他。“怎么?”
“您再不吃,菜就没了。”他指着被贺子重风卷残云扫过的桌面,苦笑。
赵肃喔了一声,这才拿起筷子,却似想到什么,突然道:“我们去看看那位县太爷的求雨祭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