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日,胤a与胤祉阅漕河毕,迟了胤g三日回京,却在进宫之初,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胤t谋害皇帝,今皆败露,皇帝暴怒,即锁系,交议政处审理
胤祉拧眉,再见胤a,已是握紧了拳头。
……
宗人府内。
胤t不满地看向案几上的粗茶,须臾摇起头来,笑自己养尊处优不知疾苦。
这一局棋,终是乱了。
康熙二十年之前,高明就已被第四者收买。
——如此,第四者比自己年长。
康熙三十五年,胤i之势力已在第四者的构陷之下处于最劣,康熙设计胤i前往松江府,以使其得民心以复挽狂澜。此等关键时刻,第四者竟是听之任之。
——如此,第四者根本不知康熙三十五年之民生,只有当时随驾亲征噶尔丹之人,才无法得知松江府之潮灾。
最后,真正知晓那替身之事的人,不过寥寥。
若这三条并列……
胤t想笑,却蓦地没了声音。
只有那个人了。
……
是夜,皇四子入多罗直郡王府。
三月之末,乍暖还寒,北风唤回彻骨的冷意。
“明日,皇阿玛就能彻底清醒。”雍正面无表情地说着,却是渐渐咬紧了牙关。
这一局,与其说是赢,倒不如说是两败俱伤。
原本以为胤t与自己一明一暗,相合以对敌,却不想高明为细作,胤t与自己的一举一动俱是暴露在第四人眼中。
山西之行,两人中计相继离京之时,早已处于败局。
困于忻州一月之久,以致皇宫之内的康熙被致陷于相克之物中,一败再败。
待到雍正回京进宫请安,才发现,整个乾清宫犹如被一个巨大的六道子屏障所笼罩。
第四者没有向上层扩展势力,反而是将势力渗入底层,将六道子灰烬放入乾清宫内侍奴仆的衣物熏燃之中,六道子于常人无味无毒无害,此招要做颇费时日,但一旦成功却是百利无一害。
第四者计算得巧妙,不让康熙轻易死,却也绝不给康熙任何活路。
如此,败局已定。
若不是雍正事先借胤t名义送凤眼菩提子念珠给胤i用以试探相益之物的功效,若不是胤i念及情义随身携带菩提子,若不是康熙在最后的二十余日内招胤i亲侍……
若不是胤t用最后的机会将凤眼菩提子送入即将逝去的康熙腹中……
这局,赢得凑巧,赢得凄惨。
胤a却不看雍正,仅仅独自轻啜香茗,淡然答道:“嗯。”
似乎是觉得没有谈下去必要,雍正打算离开,却在临近门扉之处,突然地顿住,雍正猛地转身,语调极快极轻:“为什么?”
“为什么……”胤a喃喃自语,蓦地朗声长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拧出了眼泪:“若我说,我只是想一切重来,你信吗?”
“我输了……或许从一开始就输了。原以为毕露锋芒得父期望,君父说,不行;原以为收敛锋芒暗中角逐,君父说,不行。”
“原以为太子暴虐不仁,皇父剪其党羽,呵呵……”胤a哑然失笑:“到头来,还不是暗中相助!这原因,不过嫡庶二字,不过天意难违,不过帝心不在此!”
“不过是因为……偏心罢了……”
“不就是一把破位子!为什么偏偏爷就不行!爷……”喉头哽住,胤a齿间进咬,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服!!!”
长舒一口气,胤a似是恢复了常态,再见其模样,依旧是那气质出众、风神俊秀的皇长子。
“所以,只有一切重来,让那年轻帝王再度回归。”
“当一切记忆全部抹去,只剩下对所有成年皇子一视同仁俱有警戒的那人,这场夺嫡之争,才能真正的公平。”
“那又为什么足足耗费了三十多日?”雍正陡然开口,问:“如果像对废太子那样速战速决,十日便可解决,何必耗时费力,甚至自露破绽?”
长久的默然,就在雍正以为不会听到回答之时,胤a才缓缓开口。
“胤g,你可知一种——名为弑父的恐慌?”
胤g愕然。
“父给我以恩情,永不敢忘,自知此番作为罪大恶极……起码,要给皇父最后的时间……再见这尘世……”
“父养我三十六年,既还之以三十六日。”
“可惜……终究是输了。”
胤a苦笑,暗自讥讽,这三十六日,自己只能自请阅漕河。不敢见皇父渐逝,就只有从这皇城落荒而逃,以致现在,再无可弥补。
“所有之事,明日,我将据实告诉皇父。”雍正缓缓道。
“囚所之内,二十六个春秋,只有饮尽了踌躇,一辈子才能结束。”胤a支着脑袋,遥看窗外,轻声呢喃:“这辈子,爷可不会给任何人这种圈禁爷的权力。”
雍正仿佛想到了什么,深深地凝望胤a一眼,却终究,一言不发。径自打开门,雍正起步离开。
“山西,晋中,太谷。”
雍正诧异地顿住脚步,不明所以地回望胤a。
胤a却是背对雍正,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背影,寂寥无比。“那是……给胜利者的奖励。”
“胤g!”蓦地再次开口,胤a声调陡然上升,微颤,稍沉。
“无论你信或不信,即使薄情寡恩如皇族,如我爱新觉罗·胤|,也不会用如此恶毒的方法,将弑君的大罪扣给自己的亲弟!”
抿唇,雍正无法做出回答,良久,终究是转身离开。
道不同,不相为谋。
雄心大略也好,阴险狡诈也罢,成王败寇才是这皇城里唯一的真理。
只有胤t是那逆流而行的独旅人,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着皇城命定的结局。
最终,他毁了,你输了。
大哥,你胸怀谋略一代枭雄,却,不懂得……所谓珍惜。
渐离的脚步声,在寒风中扭曲,如泣如诉。
终是,曲终人散。
……
宗人府之内,景观千篇一律。
胤t似是看腻了,斜躺在炕上,轻轻把玩起拇指上的墨翠扳指。
烛光摇曳之下,墨翠深邃犹如狼眼。
胤t仍记得,战场之上,那人挺拔的背影。
他握着长剑,他奋勇杀敌,他挡住自己身前。
他说:“即使是送死,也有哥哥们在前一个一个挡着。八弟,现在可轮不到你!”
那是他的战场,那是大清的战场,在他眼里,唯一的,真正可以抛却一切私利邪念,不容亵渎的战场。
胤t记得,胤a这一世并不与自己亲近,至多不过是点头之交。
直到,康熙三十五年,胤i被胤a陷于最低谷,胤a处于绝佳之地时,才特意来找过自己。
“八弟,五月初九日乃是大阿哥的周岁宴。若无他事,也到大哥府里热闹热闹。”
胤t知道,这场邀请背后的含义。
去,则为挚友;不去,则为死敌。
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自己却是陪着太子前往松江府,终究是错过了……这一辈子。
只因……
心不同,念不同……道,不同。
……
第二日,皇帝集王公大臣于养心殿。
康熙位于王座,神色不若前几日的锐利,面色尚有疲态,却是君威更甚。
令诸臣商议胤t之案,康熙却并不宣胤t上殿,仅是半合双眼,且听且看,不置一词。
须臾,内侍禀报,皇太子殿下求见。
诸臣愕然,这整件事说到底,太子是不是真的与此事无关还未可知,此时不明哲保身,若是将来……
不待诸臣思量,一抹杏黄色的身影已然入殿,弹袖、屈膝、利落地行礼。
“皇阿玛,儿臣以为此事极为不妥!”
胤i之声量不同于以往的雍容华丽,仅是清朗镇静,一字一顿。
“若胤t果真犯下弑君大罪,则必要削其宗籍,即时处死。宗人府司大清皇室宗室子弟之奖惩,如此奸恶之人岂可容之!故而将胤t囚于宗人府实为不妥。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怠慢而为!”
诸臣目瞪口呆。
“犹如如众大臣所言,如此祸根不除不足以安人心。兹事体大,儿臣以为定要彻查其九族!斩草更要除根!”
众大臣脸色陡然一变,欲图反驳,却是无可下手,皇太子将此事说得太大太绝,已不是臣子可置喙的范畴了。
“此事牵扯甚广、又涉及皇族,本宫身居东宫之位,责无旁贷!儿臣请旨,亲自看押胤t直至真相大白于天下,以堵悠悠之众口!”
康熙扫视众人,诸臣看得明白,大清朝最尊贵的两个男人在此连手,臣子有何可为?
“儿臣亦有本启奏。”
胤g出列,奏道:“山西巡抚温保、布政使甘度、忻州知府孙毓u苛政暴敛,民无不怨之,儿臣愿亲往,查其罪证以安抚百姓。”
诸臣默然,皇四子避祸出京,不失为明智之举。
……
胤t被押入毓庆宫之事很快在宫中传遍。
胤k胤m捣鼓了许多,最后却还是一头热地冲去了毓庆宫。
对于这位尊贵的二哥,胤k胤m一向敬畏,若无大事,断不敢瞎扯胡闹。这次胤t出事,胤k胤m已顾不得许多,径直到了毓庆宫,若进不去,撒泼打闹的主意都已定好,最惨不过是一顿板子。
不想,刚到毓庆宫近处,便被宫人请了进去。
胤m战战兢兢地揪着胤k的衣袖,胤k小声骂着“没出息”,随即牵起胤m的手并肩而行。
两只小掌心之中,俱是冷汗。
继德堂西次间之内,薰貂领云锦服,那人半卧于高矮炕之上,把玩着金简玉字之书,哪里有半分囚徒的模样?
胤m张大了嘴巴,左瞅瞅右瞧瞧,确认没有认错人才敢走进。
胤t听到声响,看到胤k胤m掩不住满脸的惊愕。
一路小跑,胤k一头扑进胤t怀里,无论胤t怎样哄诱都不肯起来,胤m见之有样学样,弄得胤t哭笑不得。
“九弟,听说十二弟又病了……”
“他啊,”胤k听着,猛地抬起头:“病倒是不严重,但每日要哄着才能睡,否则就哭到天亮,像小孩子似的。”
胤t莞尔,知道胤k护着胤i,心下欣慰许多。
“还有,安亲王府里的那位格格,听说是骑马摔断了腿……”胤m见胤t此刻无事,亦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幸好八哥还没有娶她,不然娶个瘸的回家也太亏了。”
胤t哑然失笑。
哪里是意外,怕是那安亲王府为防牵连,宁可郭络罗氏断腿也要避开自己这所谓的皇八子。
胤k环顾四周,眼珠子转了又转,贴近胤t耳际,小声耳语道:“八哥,那太子对你……”
揉着胤k的小脑袋,胤t笑道:“二哥不是坏人。”
养心殿太子所言,句句有思量。
其一,此番疾言厉色、严明重惩以示太子不会有丝毫偏袒。
其二,自身太子东宫之位,理应插手此事,由此提出亲自看管胤t顺理成章。
其三,提起“九族”,暗指此事牵扯皇族上位者,警告诸臣以慎言。
若非太子此番连消带打,堵众臣之口,恐怕……
况且,论戒备森严,除乾清宫外,属毓庆宫为最,于外如铜墙铁壁,不会泄露任何消息。
此番话谁说出来都不如太子妥帖。
胤t双臂揽过胤k胤m,不动亦不说话,仅仅依偎着彼此。
就像儿时经常做的那样,三人并肩,左手执着右手,分享着全部的暖意。
不过片刻,胤i手提酒壶而来,走得匆忙,乃至朝服都未脱下,待入内见到胤k胤m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摇头,挥手免了两人请安,继而转身,轻步离开。
胤k抬起头,目送胤i离去的背影。
懵懂的年纪,胤k或许懂的并不多,却从来相信着自己的直觉。
胤k知道,那原本高高在上皇太子,有什么地方,变了。
高傲亦或乖戾,融合了真正重要的东西,变得益发稳重、处变不惊。
最后的处置,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皇八子胤t,绝属籍,易名为允t,命之守景陵。
胤t面无表情,跪下接旨,如此而已。
当众人退下,胤t径自起身,弹了弹衣袍,转身将走。
蓦地,暖意充溢全身。
是一个宽厚的拥抱。
不可思议地,暖极,柔极,细腻到不可思议。
宽厚的手掌捂住了胤t的眼睛,掌心附着厚茧,温热而厚实。
胤t静静地站着,默不作声。
这似乎是这辈子,胤t第一次如此温顺地面对康熙,没有阴谋诡计,亦没有牙尖嘴利。
这似乎也是两辈子里,康熙第一次抱胤t,怀里的人修长而瘦削。
无论这人年龄几何,无论这人有多聪慧,无论这人有多少的心思……
在父亲眼里,也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不要辜负额娘。”胤t这样说。
滴滴答答。
几滴泪水从胤t头顶掉落,划过额际,沾湿了眼眸……
如此炙热。
临走之前,胤t去见了一眼胤a。
乾西五所的胤a,挺拔而高大,只是双眼有着与之不符的茫然神色。
懵懂,不知所措,双手无意识地搅着,满眼的失落与隐隐的警惕。
在见到胤t之时,胤a抿了抿唇,藏下了眼中神色,挺直了胸膛,在得到内侍解释之后,才故作沉稳,稍稍点头示意。
胤t想笑颜以对,弯起的唇角却僵在一起,如何也笑不出来。
胤a在见过雍正的当晚,吞食了六道子佛珠。
这是保全胤a的唯一方法,杀死了前世的胤a,成全了今生的胤a。
纵使是康熙,也不可能降罪于懵懂无知,甚至目不识丁的五岁胤a!
胤t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温润如常。
扬唇,莞尔,胤t面对胤a,笑道:“忘记也无妨,八年之后,又是我大清巴图鲁。”
那人眼眸一亮,咧嘴,傲然而笑。
离京。
胤t没有想到,竟是由胤祉送自己往景陵,如此小事由皇子来做,未免大题小做。
“三哥……”胤t倏地顿住,心想现在这种叫法实在不妥,不由尴尬地笑笑。
“嗯。”胤祉轻轻颔首,应了。见胤t许久未有回复,胤祉不由笑道:“怎么,难不成八弟这么大了,看见三哥还会害羞不成。”
胤t短叹,轻笑着摇头:“我说不过你。”
“早该承认了。”胤祉再道,说罢牵起胤t之手,一同步入马车。
马车很宽敞,随行的人却不多。
一路之中,不似流放,倒像是游历。
途径各地看山河美景,春日已至,满目郁郁葱葱。
胤t孩子般地伏在窗前,闭上双眼,任清风吹拂。
前世,或为君主、或为囚虏,都失去了太多太多。
我的夙愿,是改变。□□称帝也罢、效忠为臣也罢,改尽皇城的惨剧。
现在……我赢了。
帝王不再骨肉残之、太子不再暴戾不仁,胤g不再薄情寡恩,小九小十一生安好。
没有改变的,只有胤t……改名、除籍。
无妨……
终究是我赢了。
胤t捂着双目,无声莞尔。
马车终究会停下。
胤t下车,却见不到景陵风景,所睹,是一平和小镇。
“这里是?”
“嗯,”胤祉轻笑,道:“汤泉乡,我的一座别院。”
胤t瞠目结舌,半响,才干巴巴地开口:“三哥好大的胆子!”
“无妨,”胤祉二度牵起胤t的手,十指紧扣,笑道:“有皇帝、太子、众皇子帮衬着,这世上就没有所谓不敢为之事。”
“八弟,”胤祉顿了顿,继而开口,一字一句缓缓道。
“此行不远、不长、不久。他日,必接汝回家。”
“这是皇阿玛的旨意,”将胤t领进屋内,胤祉才松开胤t。
掌心,有着些许的湿意。
胤t呆立良久,才渐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推开门扉。
吱呀一声,院内的妇人似听到了声音,猛地回过头来,眸里带着和煦的笑意,使人如沐春风。
“额娘……”胤t轻声呢喃着,蓦地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