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出京城,撤去卤簿,太子一众简装而行,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初夏之美景,高柳新蝉,薰风微雨,化去了旅者层层的疲惫,添之以淡淡的闲适。
只有这份难觅的惬意,才能抚平被两世两生碾压地伤痕累累的心。到达济南的那日夜里,同行二人于庭院相对而坐,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终是默然相视一笑。
无所相言,仅仅举杯痛饮,喝到醉意微醺。
夜未央,风已稍凉。
“二哥,弟弟有件事一直瞒着你。”胤t端着酒杯,呢喃般地开口,带着些许的醉态:“认真算起来,其实弟弟……已是六十多岁花甲之年了。”
“怎么,难道要本宫叫你八哥不成?”胤i啜一口美酒,笑着摇头。
胤t蓦地大拍石桌,低声喝道:“太子敢叫,胤t就敢应。”
扬手轻敲胤t脑袋,胤i长叹:“你醉了。”
“没醉。”胤t揉着脑袋,执拗道。
哑然失笑,良久,胤i复又一叹,才道:“八弟有话不如直说。”
“二哥所见血书,可有详细书写康熙三十五发生之事?”
胤i稍一思索,道:“甚为潦草。”
“康熙三十五年的江南,并无乱党之祸。”
动作一顿,胤i凝眉。
胤t略过胤i诧异的神色,缓缓道:“整个康熙朝,地动数次,屋瓦皆堕;百年不遇的旱情更多达十二起,赤地千里。而康熙三十五年六月初一,则是风暴潮灾,风助浪势,海水冲入沿海数百里,十余万人死……就在你我的目的地,松江府。”
“他早早地修建海塘,密令准备赈灾钱粮随时待命。两江总督所无法调用的驻防八旗,他事先给了你兵符印信……”胤t举杯一饮而尽,淡然道:“说是帝王无情,却总是父子之恩无法自己……”
“广结善缘远不如救民于水火。收回渐失的臣心需要时间,他便千方百计地为你得到民心。”
“除去佞臣小人,虽说伤筋动骨,却可养精蓄锐,更少了日后把柄。你却说他痛下狠手,唔……”胤t攒额蹙眉,拿着酒杯喃喃自语:“果然还是羡慕……或者说是嫉妒。”
“越老越不中用。”胤t蓦然抬头凝视胤i,却又倏地掩面轻笑:“我醉了。”
突然,脑袋迎来重重的一敲,胤t眉头皱得更紧了,捂着脑袋小声呜咽:“疼。”
胤i兀自饮酒,慢声道:“想动手,便动手了。”
“任性。”胤t低喝,似乎觉得不够,胤t摇着脑袋加上一句:“乖戾!”
胤i敛去戏谑,看向胤t认真道:“你可以打回去,用你的双手。”
“原来如此,”胤t重重颔首,摇摇晃晃地站起:“二哥且先等着,弟弟找根棍子速速就来。”
“你……”胤i哭笑不得,再次摇头:“你醉了。”
胤t回眸,眉角拧着长吁一声,末了,失笑:“想醉,便醉了。”
……
季夏六月,三伏天之初,江海关急报,海潮灾重,潮挟风威,百余里地于海浪淹没。
胤i忐忑不已,待细细询问详情,知道二哥八哥一切安好之后,吊着的心弦才松了下来。这一紧一松,加之六月暑湿,胤i愈感觉晕眩倦怠,便向总谙达请了假,匆匆赶回二所。
身子渐适不过片刻,胤i就再也坐不住了,径直往四所而去。
四所丝毫未变,仿佛八哥仍在。
胤i喜欢窝在八哥的书房里,命高明沏好八哥最喜的香茗奉上,戴上八哥常用的帽子,挺直腰板,摇起骨扇,走到镜子之前,学着八哥的模样湛然一笑,自诩风流。
细细捣鼓,暗自偷乐,却越发想得紧了,胤i趴在书桌上,再无笑意。
“砰!砰!砰!”
院内突然响起了阵阵撞击声。
胤i一惊,赶紧摘下帽子放下骨扇,让高明摆回原处后,才理了理衣襟,从容地走到院中。
花坛之上,胤祯热得两颊通红,却依旧紧紧握着小花锄,用力刨出浅浅的小坑,接着小心翼翼地将摆在一旁的一小坛果酒放入其中,然后用两只小手将泥土复又铺入坑中。
胤i眨了眨眼,看清是胤祯后,一路小跑入书房,再次戴上帽子,缓缓摇起骨扇后,才一本正经走入院中:“十四弟。”
胤祯吓了一跳,连忙把手藏在身后,直溜溜地盯着胤i。
胤i走到胤祯跟前,摇扇轻笑,再唤一声:“十四弟。”
见此状,胤祯赶紧凑上前去,俯身请安:“胤祯给十二哥请安。”
“十四弟你今儿个罢了尚书房?”胤i凝视细思。
胤祯紧张地开口:“今日外谙达抱恙未至,来的又是个不懂的,弟弟这不是……十二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扑哧一笑,胤i拍拍胤祯的脑袋,故作兄长姿态,道:“遇上这种事,你十二哥有招,来来,让哥哥好好教你。”
胤i牵起胤祯的小手,掌心尚染尘泥,却是温柔暖极。胤i不禁乐而开笑,越发将背挺直了,仿若八哥曾做的那样,护着年幼的弟弟,同时……享受这片刻的宁和。
走入里屋,胤i胤祯纷纷净手,随后坐于案几两旁,共品香茗。
“怎的又埋酒了?”胤i不解道:“上次不是……”
“上次是因为不慎将泥封戳破了,这回绝对不会有问题。”胤祯红扑扑着脸,急急举手发誓。
胤i笑着摇头,道:“埋酒倒先不说,就这么逃课径直回来可是大忌。总得弄个小伤小病,然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
“砰!砰!砰!”
庭院内,居然再次响起阵阵撞击之声。
胤i胤祯面面相觑。
“十四弟,你还约了人?”
“没有!”
“没事,有十二哥在。”胤i站起,对胤祯伸出小掌,咧嘴一笑:“走,十二哥带你去看看。”
高大的身躯印下一片阴影,双臂起落不息,锄头之下,泥坑愈深。
走出门扉,胤i摇着骨扇的手顿时一僵,险些将扇子摔落。
来人缓缓转身,凝视两人,不动亦不语。
胤祯呜咽一声,紧紧地贴着胤i,再也不愿分开,胤i下意识地扶着八哥的帽檐,牵着胤祯,板着脸一步一步地走向来人。
来人重咳一声。
胤i哭丧着一张脸,膝盖一弯,顿时没了骨气:“胤i给皇阿玛请安。”
胤祯苦哈哈地瘪着嘴,见大势已去,立即俯身打千:“胤祯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一咳再咳,双手背在身后,俯视两个小儿子,举步绕之一圈,方才淡淡道:“起吧。”
遥遥望向已被挖出的小酒坛,胤祯眼泪汪汪地躲在胤i身后,再不做声。
“胤祯,出来。”康熙皱着眉头,低声喝道。
胤祯低着头,抱着一瞬间的勇气,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继而高昂着脑袋,高声回答:“胤祯在。”
“怎么又埋的果酒?朕不是说过不能吗?记性都长哪儿去了?!”
胤祯脆生生地认错,眼珠子却紧紧盯着地上已被开封的小酒坛,嘴抿地越发紧了。
胤i快速上前一步,挡住胤祯视线,暗地里用力掐了胤祯一手。
三人对视许久,默不作声。
蓦地,一阵清朗的笑声陡然响起,打破这静谧的僵局。
康熙扬眉而笑,对内侍朗声道:“把朕的花雕酒拿上来。”
“这可是十五年陈酿花雕酒,”康熙接过酒坛,轻拍一二,眸子带笑,化去了长年积累帝王傲骨,仅仅像个寻常父亲那般,亲自为酒坛涂上朱红,放进木盒,再撸起袖子,撩着袍子,继而弯腰,将酒坛抱入坑里,埋之以花泥……待全部妥帖了,才接着道:“十五年陈酿,与你八哥同岁,埋在这儿才叫应景。”
“可别急急地挖出来,”重重敲了胤祯脑袋一下,康熙沉声道:“十八年状元红,不到你八哥十八岁,谁也不准动!”
胤祯胤i见惯帝王姿态,对如此皇阿玛只余惊愕,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康熙草草擦净双手,起身离去,却又倏地停下脚步,转身折回,扫过胤i胤祯笑意满溢瞬间僵硬的脸庞,伸出双手,一人赏了一颗爆栗子。
“一个捣蛋,一个逃学,真以为朕不知道吗?”
胤i胤祯,一高一矮,站成一排,站得笔直,脸蛋一个比一个苦。
“今日尔等走运。”康熙稍一走近,轻声道:“朕没有看见你们,你们也没有看见朕,各玩各的,谁也不碍着谁。”
胤i胤祯瞠目结舌。
“嗯?”沙哑拖长了的尾音,意味深长。
胤i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拽着胤祯,使劲儿点头:“儿子懂了。”
康熙终是转身而去,带着洋洋溢溢的笑意,轻声长吟,似醉非醉:“太子是,胤t是,你们也是……都是朕的儿子……”
兀的,又想起了胤t离去前的话语,康熙笑容一僵,顿时酸涩了起来。
“海潮冲入沿海之地百余里,你又偏偏命他前往受灾严重的松江府……我若不去,难道眼睁睁看他死在外面吗?”
黯然垂眸,康熙苦笑,长吁,无声……
手心手背,都是肉。
都疼,都怨,走不近,痛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