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细雨,淅淅沥沥,缠绵于天际久久不歇。
胤i还未等到康熙巡幸畿甸,却等到了康熙再次北上,处理当初因腿疾而落下的军务,为长年的战争画上终结。
康熙承诺回来时就为胤g指婚,却对巡幸畿甸只字不提。
胤i两眼汪汪,也只能眼看着八哥与大哥三哥一同随驾出巡。
临走,胤t陪伴胤i整夜,最后一次为其补习功课。
胤i强撑着,将睡意一遍又一遍地打压,只想着能与八哥多相处一刻便是一刻。
胤t笑着揉揉胤i的脑袋,大手的暖意,瞬间将胤i苦压着的瞌睡虫一股脑地放了出来。
天寒地冻,胤i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整个人渐渐迷糊,却依旧紧紧揪着胤t的袖角。
胤t轻叹一声,俯身亲自褪下胤i的小袍小褂。胤i舒服地凑近,眨了眨眼睛,乘着胤t唤随侍进入的片刻迅速地穿好袍子,继而两眼一闭干脆地躺在胤t怀里。
胤t哑然失笑,小十二,又和你八哥玩上了。
脱、穿、脱、穿,两相较真之下,胤i竟慢慢地来了精神,继而更加卖力。
“十二弟,明日二哥会派人过来。接下来的两个月,十二弟依旧暂住毓庆宫。”
胤i骤然一僵,倏地苦了整张脸。
深夜里沙哑的嗓音似醉非醉,稍纵即逝:“十二弟,只这一次,不可不去。”
胤i不知道八哥所谓“不可不去”的含义。胤i只知道八哥这次出征,立下了很大的功劳,现在八哥领了差事,乾清宫也去得频繁了。但胤i懂得,这宫里没有真正的好人与坏人,有的只是关系亲疏、立场正反罢了。
能这皇城里,得到一个真正贴心的人,足够了。
四进院落毓庆宫,终年交织弥漫着两种格调,高贵与傲慢。
上学下学,胤i的生活并未因入住毓庆宫而改变太多。半月以来,胤i只有在站班当差之时才能见到胤i……高座之上、面容肃穆,雍容尊崇到丝毫不可接近的胤i。
胤i很少见到这样的胤i,过往相处哪怕不快,也会带着一张温和谦冲的面具故作无妨。但现在却是至寒的冷冽,胤i不由凛然,只待熬到下朝便立刻赶往尚书房。
尚书房的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对方才入学的小阿哥来说是极慢,对胤i来说却是转瞬即逝。
下学回毓庆宫,入院北祥旭门二进院落,再绕过正殿镜詈螅褪秦费i所住西配殿。胤i看着天色,天空早已昏暗不明,只怕要下起雨来。胤i不由加快了脚步,只想快些窝入庑房,扫去一身的寒凉。
隐隐约约的惨唤哀嚎,伴随着愈加强烈的血味,逐渐转化为悲鸣。
胤i骤然止步。
正殿前院,鞭子、血沫、尘垢杂乱地织构在一起。伏在地上的人原本大镶大滚的内衫早已破烂不堪,纵横着刻骨的鞭印与绽出的皮肉。哀嚎随鞭响而起,手执凶器的侍卫却毫不留情。
方寸之地的惨剧似乎并不能丝毫影响他人。
俏丽的宫女依旧垂首奉水侍茶,内侍太监仍然恭敬地退立站班,另有太监一名手捧八蟒五爪四品朝服与青金石顶戴跪在院角。
以及……
那位于高座之上漠然俯视尊贵无比的皇太子,眼底无声的冷意。
“太子……殿下……”匍匐之人蓦地呕出一口血来,猛咳了几声,语调倏地清晰起来:“肆意辱打宗亲朝臣,哪怕你贵为皇太子也……”
“海善,你在自顾自妄念些什么?”胤i缓缓放下杯盏才看向海善,唇角微扬,却再没了笑意:“本宫行事与储君身份有何相干?打死你这么个东西,能让本宫舒爽整日,比什么都痛快!”
“哪怕你贵为皇太子也……哪怕你贵为皇太子也……”海善匍匐于地,含含糊糊地不断重复。
“身份不过是一层可得可废的廉价东西。”胤i蓦地一顿,沉默良久,却是语气陡然一降:“是行止俱优做稳这位子,还是暴戾不仁被赶下台去……”
“……那都是……本宫的自由。”
绵长的春雨淅淅沥沥不期而至,看不真切,却又真实存在。
胤i极力平缓粗重的喘息,颤抖着握紧了掌心,妄图化解丝丝透骨的寒凉。兀地肺气上逆,胤i赶紧用手捂紧,却藏不住阵阵的咳嗽。
请安声,胤i听不见;哀鸣声,胤i听不见;雨落滴石声,更是轻不可闻……
只能看见,胤i回眸的瞬间,眼中所无法掩饰的那抹……戾气。
胤i深吸一气,僵硬地掸下左右袖口,继而缓缓下跪打千:“胤i给太子殿下请安。”
雨声渐长,胤i在听到那声模糊难辨的“下去吧”之后,立即起身,逃也似地离开。
遥望胤i离去的背影,胤i牙关紧咬,倏地甩袖入正殿,再无留恋:“给奉恩将军着朝服,送其回府。正殿之前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胤i小心地打理好自己的一切,安静地在毓庆宫居住一月,依旧是甚少得见太子,胤i琢磨着胤i似乎并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便派高明前去求见,道出自己希望回阿哥所的愿望。
二日之后,胤i终于得到了回复。
皇太子,允了。
胤i一板一眼地谢恩,在通报太监离去的瞬间捂着唇偷乐起来,招来所有内侍整理衣物,胤i次日清晨便早早地领人搬回阿哥所。
浅浅的涩味,是二所独特的芬芳。
胤i幸福地扒在暖炕上狠狠地滚了一圈,才懒洋洋地起身更衣,上书房。
阿哥所的日子寡淡无味,也谈不上惬意闲适,却有这一份无法替代的熟悉与眷恋。胤i摩挲着八哥送的西洋自鸣钟,一点一点地数着日子。
当自鸣钟敲响第一百二十次,十日已过。
胤i早早起身,坐在暖炕之上仔细端详指针移动,直到,鸣声再起。
窗外,小雪飘飘,薄薄的一层铺在地上,却很快融化直至消融,为渐浓的春意平添一丝湿润。
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雪,胤i走去,伏在窗边痴痴地望着。
终点的小雪,比早春的细雨更令胤i欢喜。那是被春日的暖意所消融的雪,从顽固的冰冷到逐渐软化直至最终化为流水滋润万物,胤i爱极了如此的雪。
漫漫而行的脚步,从屋外带入了一抹不可察觉的春寒。
胤i诧异地回首。
来人很随意,径自找了位子坐下,环视整个屋子却不看胤i,不说话也不笑。胤i慢了几拍才回过神来,赶紧俯身请安:“胤i给太子殿下请安。”
那人仿佛此时才终于发现胤i,微微垂首,才缓缓道:“胤i,二所过得可好?”
胤i一愣,道:“好。”
胤i以手支额,又问:“毓庆宫又过得如何?”
胤i思忖片刻,才道:“很好。”
稍一颔首,胤i收回视线,终于认真地看向胤i:“那就回去吧。”
胤i哑口无言,舌头滚了一圈又一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再见胤i,已是浅浅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考又仿佛是茫然,最后,轻声叹息。
“回去吧。”
他重复一遍,嗓音沙哑,语调轻缓,含含糊糊,像是呢喃像是请求像是叹惜像是呜咽,有太多太多胤i所多无法辨别的东西。
胤i瘪着嘴,偏偏什么也不说。身子蓦地一轻,胤i扑腾了数下,还是被胤i整个地抱了起来。
胤i抱紧后,便往屋外大步走去:“收拾东西,再回毓庆宫。”
不敢大力挣扎,胤i只能暗里狠狠咬牙切齿。
……
宽敞的辇轿之上,一大一小两人的身影分外鲜明。
胤i攒紧了眉头,慢慢地挪动,与身旁的胤i保持些距离。胤i不动声色,单手一捞,将胤i整个拎了回来。
柳絮小雪沾地则湿,残留下一抹凉薄的风情。
凉气袭人,胤i偷偷地蹬着脚试图抵御风寒。倏地,脑袋上传来一股柔和暖热的触感,是胤i宽大的手掌,暖极、柔极。胤i不由自主地向胤i靠近。
“是二哥疏忽了。”
略带沙哑的声线,乍听浑浊,细细品来,却是纤细得近乎飘渺。
胤i被这清脆纯净的嗓音吸引,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胤i思忖片刻,径自颔首,才对着胤i接着道:“下次,二哥一定会挑你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动手。”
胤i一愣,脑袋一撇,不再理会。
在胤i心里,胤i是一个奇怪的存在。
那是一个被宠坏了的、肆意妄为的、不懂如何节制的孩子。
那是一个傲慢自负的、哪怕寂寞无助到了极点也不会开口承认,只会强硬地命令他人陪伴的太子。
但,即使是这样的太子,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难觅的温柔。
毓庆宫,仿若一座被孤立的空城,进出的人只为通过,却从来不愿留下。
胤i窝在毓庆宫内,恶狠狠地啃着精美的糕点零嘴,欲图将所有的怨念化为食欲。
自那以后,胤i有空的时候,都会到胤i的居所坐上片刻。胤i思量着,既然来了,总要找些共同的话题。
“胤i最难忘的是第一次被皇阿玛夸奖。”
“本宫最难忘的是第一次被亲信背叛。”
胤i皱眉,话不成题。
“胤i最高兴的是能随驾巡幸,出宫游玩。”
“本宫最高兴的是皇父带众弟出巡,独留下本宫一人。”
胤i拧眉,南辕北辙。
“胤i最感动的是哥哥们每次得到有趣的玩物,都会想到胤i。”
“若是本宫的那些兄弟们不再每时每刻心心念着本宫,本宫定会感激涕零。”
……
胤i抱着脑袋,沮丧地一叹再叹。
皇太子非常人……胤i无计可施。
“说起来……”胤i垂眉浅思,终是缓缓开口:“每次八弟相伴的时候,本宫感觉很轻松。”似乎是为了增加说服力,胤i用力一点头,重复道:“很轻松,很愉快。”
胤i顿时来了精神,向胤i靠了过去。
胤i托腮,细细地回忆,眉角飞扬,蓦然莞尔:“比如,在与八弟嬉戏的时候,本宫能忘记所有不快。特别是八弟年幼之时眼泪汪汪的模样,真真的妙不可言。”
胤i不由地瑟缩,小心地向旁边挪去。
胤i眉眼弯弯,两眼含笑,温柔地看向胤i:“不过现在八弟长大了,本宫着实不方便下手。”
胤i僵硬地转过脸去,巴巴地望向八哥离去的方向,无声地呼唤。
……
胤i大口大口地咬着贡果,绞尽脑汁地算计着。
下次绝对不能再提这种问题了,一定要换一个严肃的话题。胤i转了转眼珠子,让高明将画具摆放在小书房内,以便太子到来之前随时使用。
“胤i,在画虎。”
“嗯,这是谙达布置的功课,临摹一只猛禽。”
内侍搬来座椅,胤i撩袍而坐:“胤i喜欢虎?”
“嗯,”胤i点头,一本正经道:“虎乃百兽之王,有成语云虎虎生威、虎尾春冰、虎毒不食子……”
“虎毒不食子……”胤i念着,再看胤i,笑道:“非也。虎食子,虎会吃掉自己认定为无法成活的孩子。”
胤i一颤,眼泪汪汪地看着胤i捧着自己的脸,以手代笔慢慢描摹:“母虎先是闻嗅以判定弱子,继而从头部慢慢下口。届时幼兽挣扎悲鸣直到被咬断咽喉才能最终解脱……”
嘴一瘪,胤i吭吭唧唧道:“只要人不会就好。”
胤i的手霎时停下,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
“人,不会。但是人,或许会除去自己所认定为威胁的儿子也说不定……”
清扬的笑声,胤i捂着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道:“胤i,鹰坊新进贡了一只野生海东青,二哥养在了毓庆宫里,你可要看看?”
胤i两眼一亮。神俊名鹰海东青,千钧之力雷霆之速的海东青,刑徒若进献则可免一切罪行的海东青。胤i向往不已。
次日下学回来,胤i未及更衣便匆匆赶到镜睿炔患按叵胍侥前肯枋兰渥杂晌抻堑暮6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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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i惊异地睁大了眸子。
那是,脚绊镣铐、奄奄一息却竭力挣扎的神骏……海东青。
胤i颤颤巍巍地望向半卧玉塌面无表情也毫无言语的胤i。狠狠咬牙,胤i行礼告退,快步离去。
毓庆宫的日子越发清冷了起来,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皇帝与三位皇子已巡行归来,胤i再度搬回乾西五所。
阳春三月,百花争艳。
当日傍晚,胤i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八哥。
胤i微微皱眉,八哥的笑容依旧,却多了一份几不可见的忧虑,眉心紧皱着,藏了太多的思量、太多的疲惫。
“八哥,发生了什么事?”
胤t愣怔,继而苦笑,坐在胤i身旁轻缓地拍着胤i的脑袋,轻声道:“十二弟,二月初六那日,二哥可是对恭亲王之子海善动用私刑了?”
“嗯。”胤i随之颔首。
胤t长叹,才道:“海善在九日之后,卒了。”
胤i愕然不已。九日之后,就是胤i见自己的前一天。
通报太监小步而来,俯身请安:“八爷,皇上宣召。”
胤t眸子一暗,疲累之感却越发厚重起来,安抚好胤i之后,胤t才起身准备见驾。
“八哥,”胤i遥望胤t的背影,突然开口:“海东青是如何驯养的?”
“海东青……”胤t含糊地呢喃,仿佛一瞬之间被远久的回忆勾去了魂魄,蓦然回神,胤t轻声回答:“驯鹰是一场酷刑。熬鹰无休、过拳跑绳、勒膘刮油,九死一生才能得一名鹰。”
……
胤i一夜无眠,辗转反侧之下终于穿上袍子起身坐在暖塌上直直地遥望门扉,等着八哥归来,等着等着,直至天空泛出了鱼肚白。
胤i愣神许久,才胡乱地洗漱,走出二所,胤i匆匆向四所赶去。
八哥,彻夜未归。
大口大口地喘息,想要走回二所的脚步却怎么也跨不出去。胤i咬牙,方向一转,向毓庆宫大步走去。
大殿之内仅一盏小灯点亮,昏昏暗暗。
胤i坐在高低炕上,每到海东青即将入睡之时,便给一鞭,迫之终日无眠。
煎熬的是鹰,也是人。
见来人胤i,胤i稍稍侧身,半面脸庞隐约在了阴影里。
胤i看那名鹰哀哀衰弱的模样深吸一气,缓缓走近。
海东青殷红入血的眸子转向胤i,倏地一声冷厉的长鸣响彻大殿,振翅而起,以极迅猛的速度向胤i扑去。
胤i呼吸一滞,吓得惊呼起来。身子又是一轻,向后数步终于避开了海东青的攻击。胤i惊魂未定,紧紧地抓住抱着自己的双臂不敢松动,深吸口气,胤i故作镇定道:“如此折磨,海东青会不会因此死去?”
“不会。”
沉厚的嗓音,笃定的回答,淡漠的否定。
“因此而死的鹰,仅仅是凡品;九死获其生的,才是真正的神俊。”
胤i的双臂非常寒冷,就像是沾了整夜的寒气无法驱逐,但胤i的怀抱却格外温暖,起初无觉,却能一丝一丝暖入人心。胤i一颗吊着的心顿时松了下来。
一声笑,悠悠传开。
“胤i,二哥八哥与你随驾巡行、温泉玩乐一个都不会少。”
“这个二哥答应你。”
……
“胤i……”
“怎么比去年更轻了,要多吃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