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将近。
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兵九千出东路,遏其冲;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等率陕甘兵四万六千出宁夏西路,邀其归;圣上亲自统领禁旅三万四千,由独石口出中路。
三路兵马皆赴瀚海而北,约期夹攻。
前世,沙碛不宜车,留下大炮,徒增负担。
此次,康熙一开始就放弃大炮,转而竭力制造体型更小、威力更甚的子母炮,并且,由当初每旗五尊增至每旗十尊。
子母炮于前世就大绽锋芒,而同为戴梓发明的连珠铳……
帝王所惧,民强于兵,兵强于帝,尤其是以少数满人统领广大汉人的康熙。
连珠铳,二机轮以开闭,石击火出,计二十八发!此等神器,举世罕见!
前世康熙决计“藏器”于家,杜绝外流。
而今生……
康熙莫名,为什么胤t变了……从几年前的步步为营,到现在的肆意无惧。为了连珠铳,就可以与自己争论不休,直至面红耳赤,甚至拍案而起。
康熙不懂,胤t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大?
康熙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斯宽仁?
重生一世,不是去害趋利,不是扬长避短,更不是筹谋远虑,而是……嚣张狂妄?!
不……不是嚣张……却是,仅仅对着君父放肆!!!
他疯了!
然后……
朕也疯了!!
由着他胡闹,由着他任性。
居然还……
希望他胡闹,希望他任性!!
前世……前世所发生的一些事,康熙已记不清晰,也不愿想起。
是前世过得太苦,所以这一世,那人才想要珍惜肆意?
是前世过得太累,所以这一世,那人不甘再战战兢兢?
还是因为前世过得太痛太疼,所以这辈子,那人的心,已经承受不得半丝捶打与伤害?
不……不会……他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康熙猛地一惊。
从何时起,自己的心境已经被那人牵动到了这个地步?!
是他看似不经意,实则一步一步,设下的陷阱?
还是朕在无意间,自己一点一点,作茧而自缚?
不!不可能?!
朕怎么可能犯下如斯错误!
朕怎么可能……愚蠢至此!!!
“皇阿玛?”
悦耳的话语,含有少年所独特的空灵声线。
康熙从沉思之中陡然清醒。
眼前士卒跪地、垂首、见驾未起。
士卒低头,圣驾在前,不敢看,更不敢动。
每当驻营,康熙定会亲抚士卒,并相水草,以助长士气。
今日也不例外……
康熙回过神来,再看一路不知在自己沉思之时跪了多久的士兵,康熙脸颊微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继而,对着身边的胤t低声呵斥:“胤t,大营要地,抚恤将领乃是正事!怎的对阿玛如此胡闹?!”
胤t轻飘飘地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士卒后,望向康熙,从容地撩袍跪地,告罪道:“皇阿玛教训的是,胤t知罪。”
康熙被胤t难得的乖巧诧异得一愣,转身,脸颊烧得通红,兀自咳上片刻,康熙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如此,朕罚你抄习《大学衍义》一至二十篇,可服?”
胤t微不可见地挑眉,就这么陪着演一场戏,能将当初的罚抄减至一半,倒是合算。当初与胤g约定,他从第一篇开始抄写,而自己从后至前。自己迟迟未动笔,现在,居然白捡了这个便宜……
抬起头,胤t眯起眼睛,笑盈盈地看向康熙,缓缓道:“胤t‘叹’服。”
叹!服!
康熙顿步,被一个“叹”字噎地浑身一抖,只觉遍体火辣辣地疼。
咬牙,康熙连忙将抚慰将领的说辞道尽,而后蓦地转身,匆匆离去。
回到营地,康熙立即命人拉帐紧闭。
现在,仅余康熙、胤t二人而已。
父子对视,相顾无言。
风声猎猎,即使在帐内也能感受呼啸之回荡。
战场,将近。
战局,未定!
康熙深吸口气,才看向胤t,肃然道:“中军即将深入敌域,在此之前,胤t,有些事情必须道明白!”
“皇阿玛,”胤t轻声道,脸上一贯的笑容竟已消失不见,沉然、静穆:“胤t还记得,十年前,喀尔喀战败的记载……”
“马死垂尽,军士步行,饥不可忍,渴更难堪。行者多死,无木为棺,无柴焚化,以马粪煨,令半枯,折其骨,裹而归之……”
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使康熙蓦地一愣。
“皇阿玛是中军的主心骨,”胤t抬起头,大胆地直视康熙:“所以皇阿玛不可以彷徨、不可以迷茫、不可以神伤,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这场仗,大清决不能输!”
大局、私事。
重大局、轻私事。
康熙意图筹谋大局,胤t甘愿弃去私事。
父子所愿,一致。仅此而已。
康熙喉头一紧,心里却是陡然一松:“你能如是想,甚好!”
“胤t自然一如前世,尽心尽力助皇阿玛理军事、理人事,”胤t突兀地叹息,再道:“可是那《大学衍义》……”
康熙默然。
这人……倒是会找时间提要求……
一步入座,康熙避开胤t的眼神,淡淡道:“罢了。”
大军继续北上,入归绥之境。
康熙夜宿小召,风万里,云欲压。康熙顿觉豪情万丈,前世凯旋而归,留下自己的甲胄、弓箭、腰刀,为席力图召赐名“延寿寺”,意愿永世长存。
摩挲腰际之刀,康熙朗声而笑。大好江山、朗朗乾坤,怎能不志高情长?
再一看……
是胤t清冷的目光。
胤t意味深长地看向架上之甲胄。
康熙轻哼一声,放下腰刀,命人再点一灯,彻夜考量军务。
足足耗费了五十三天,中路大军、三万余兵马长途跋涉,终入科图,进逼贼境。
现下,东路军尚未至。
西路军奏言,贼欲尽焚草地,突至暴雨,贼未成。
然,西路军亦受阻于雨,兵马粮运迂道难行。师行七十余日,士马馁困,乞上缓军以待。
康熙遥看茫茫天地,感慨万千。
比前世提前了一整年,所遇境况竟与前世相差无几……
康熙凝神,继而怒斥力请退兵的大臣,若中军退,将至西路军于何种困境?!于众将前鼓舞士气后,康熙便率军急渡克鲁伦河,指示方略。
亲清的策妄阿拉布坦,暗地里派与清相交之使者长年隐藏于克鲁伦河西境。
此战,策妄阿拉布坦控制后方基地伊犁地区,断噶尔丹退路,乃是斩草除根的关键!
前世晚一年,与策妄阿拉布坦已在长年的磨合中达成共识。
而今世,却必须派大清使者前往,与策妄阿拉布坦使者商谈,慎重抉择考量!
眼前,大臣们已为前方战略争论不休,这后方派遣的使者……康熙凝视思忖。
“皇阿玛。”
康熙陡然一惊。
每次听到这声清悦空灵的呼唤,康熙都会愣怔、继而失神……却,从未像此时此刻般惶恐惊惧!
“胤t请旨……”
众人诧异。
这个差事,成了,不是大事;败了,却是大过!
皇八子……疯了吗……
胤t安静地跪地候旨。
康熙咬牙。
你倒好!不孝子!
时时刻刻地想要离朕而去!每分每秒地妄图弃朕而走!!!
康熙牙间渐紧,拍案而起:“朕……准了!”
那日一整晚,康熙摩挲着地图细细思考。
前世九月,噶尔丹率三万骑兵自科布多东进,沿克鲁伦河东下。而胤t是前往克鲁伦河西境,应当足够安全……
当夜,康熙命精锐部队集体待命,由胤t挑选百人同行。
胤t抬眼望去,轻叹,低声道:“百人太多,招摇难行。”
康熙老脸霎黑,勉强同意将人数减至一半。
再入大帐。
侍卫受命抬进一只带锁铁箱,康熙从御帐内拿出暗藏的钥匙,开锁。
箱内,乃是数十只,被皇帝亲自下令封杀的连珠铳。
康熙长吁,凝视胤t,缓缓道:“虽然朕当初驳了你的提议,却在军备之中暗藏了连珠铳……”
坐着位上,康熙再叹,声音蓦地变轻:“就这些了,拿去,莫出事。”
胤t深深地看了眼康熙,利索地行了一个军礼:“胤t,定不负主帅所托;胤t,谢皇阿玛!”
胤t出发几日后,噶尔丹果然率骑兵自科布多东进,沿克鲁伦河东下。但因今生康熙提前的打击镇压,不是三万,仅一万而已。
康熙遣使告以驾至,伺其惊扰而后乘之,与西路军约期前后夹击!
“启禀皇上,据报,噶尔丹借得俄罗斯鸟枪兵六万……”
康熙不屑冷哼,上辈子这辈子,同样的把戏,同样的拙劣可笑!!
“我军派往克鲁伦河西岸的巡视兵已抓获俄罗斯先锋侦查兵数十人……”
康熙蓦地一愣、继而一惊。
这一世,居然改变了……
不是清军东西两路前后夹击噶尔丹,竟是清军被噶尔丹俄罗斯所逼,腹背受敌!
还有……
既然是在克鲁伦河西岸发现的俄罗斯士兵……
那么……
胤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