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方正的男人跟在陆琼的爸妈后面让许琛暮很是吃惊,导致一开始她都忘记了热切地盯着两位长辈叫爸爸叫妈妈,陆琼站在一边戳了戳她的胳膊,她这才想起来,把视线从男人身上转移过来,亲亲热热地喊了两声:“爸”“妈”就没了下文。
男人抱着胳膊似乎饶有兴趣地瞧了瞧她,一转头对陆琼轻笑:“哎,她还记得什么?”这语气轻佻地令人不舒服,许琛暮下意识地觉得这人是令人厌烦的,可觉得先入为主的观念不甚对,只好压下了这不舒服的感觉。
“爸妈,你们过来也不打电话给我……”她叹一口气,“我都没怎么准备。”
“啧我们还要你准备?就是刚巧过来旅游,想想你这边不是出了点儿问题嘛?唐益说抄袭那事儿你处理挺好的,就想看看小暮这是恢复得怎么样了,我这一看也是没问题的呀!”说话的是陆琼的爸爸,他坐在那里笑眯眯的有弥勒佛的感觉,因着他是后爸,对陆琼也诸多宽容,但是确确实实是当作亲女儿的,亲女儿带回的不是女婿而是个姑娘,他就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我姑娘怎么能被外来那些青头小子摘走了呢,一看是个小姑娘,没意见了,好,作家嘛就是要有年轻的想法,就当是又多了个女儿,经济不是问题,不说这俩姑娘都出息,就算是不成器,自己这么些年的钱也是够享福的呀,钱钱钱攒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他豁达,提前退休了就和老婆四处旅游,陆琼的亲妈可就不这么豁达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没听过说两个女人在一起还能幸福一辈子的,陆琼这孩子性格孤僻,做出点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也是正常的,可是她还是越看许琛暮越不对劲,女孩子就算了还比陆琼小,这怎么能照顾好陆琼,比陆琼小也就算了,她还是个记者,俩写东西的凑在一起怪不得看对眼了,她对记者是充满偏见的,就觉得这群人满口胡诌都是瞎掰的,没什么新闻素养。
当年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同意,是许琛暮的名声在当地是很好的,陆琼又倔脾气,意思就是非她不嫁还是怎么,怕陆琼想不开,就松口同意了,但每次看见许琛暮心里就有一股无名之火,这些年观念变化很多,很多事情也看明白了,对许琛暮了解多了,就稍微也放下成见,对许琛暮有了些和颜悦色的时候,渐渐也开始真正接纳这关系的时候,就出事儿了,唐益说许琛暮失忆了,现在还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可不得了,她不能让自己姑娘活受罪,一早就想来跟陆琼说赶紧踹了她踹了她,找了一堆相亲对象,后来熊明月那档子事儿她又不敢打扰原本就焦头烂额的陆琼,就搁置争议共同发展了,有一次呢趁着陆琼不在她偷偷去看了一眼医院里的许琛暮,一下子又有点儿心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没家人,孤苦伶仃一个人的,她想自己要不就拿她当干闺女,让她当一家人,然后陆琼该结婚结婚多好,在病房里和许琛暮说,也知道第二天她就忘了,说出来图个痛快。
那天许琛暮很茫然地看着她,似乎不大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听见她说出这样一个决定的时候,迟疑着摇了摇头:您是好人,可是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陆琼喜欢我吗?那如果她要结婚,我还留在她身边,这不是很奇怪吗?
想到这儿她就颇有些无奈,满心的不甘,可是相处久了还是有感情的,许琛暮也没杀人放火做傻事,反而自从有了她,陆琼笑起来的次数就多了很多,也会和别人沟通交流了,可是她就是不大能接受这失忆的姑娘和自家姑娘艰难度日的未来。
“看着是没问题的,但是具体怎么样还是有待商榷。”唐益给自己倒水喝,站在饮水机旁边目不斜视,可许琛暮就是觉得他是在针对自己,非同一般。
“老实说,我就是不放心,我这明人不说暗话,小暮你也别往心里去,你给我个时间,你说什么时候能记起来,生活什么时候回到正轨上去?这么特殊时期我是心疼我们陆琼的,她那么忙还得照顾你,你想起来不就一切都好办了吗?我也不难为你。”
“她那种病例很少,康复可能性很低。”唐益站在陆琼旁边,捏起了孙明昊的钢琴曲的u盘,“这是什么?”
“一个小朋友给她的礼物,你知道的,孙明昊,音乐天才嘛。家长说都是她的功劳,就过来录了这个给做报答。”陆琼把u盘捏过来,塞进许琛暮手里,“妈我不忙。”
“你的回答就充满主观性,当局者迷,我认为你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这样更有利于对事实的了解,我也可以看看许琛暮现在的状况。”
“有那么严肃么?哎呀好歹人还是那个人,没变了不是?你们一个个大惊小怪的,把我干女儿吓着了,小暮你别听唐益瞎侃,他是心理医生看谁都像病人,干一行爱一行嘛这跟你以前张口闭口贯彻落实可能也有点儿相似之处啊!”
“怎么哪儿都有你,你就瞎掺和,我就觉着唐益说得对,”说着拍拍陆琼,“你和你爸一边儿去,我跟小暮单独待会儿。”
“走了走了走了,还不许五方会谈了非要搞悄悄话,走吧我们好好聊聊,前几天听人说哪个口红特别好来着,我怕买错了,你出来跟我念叨念叨这个,我不懂,你妈也不搀和,你参谋参谋,给小暮也准备了你看看……”说着就将陆琼连哄带骗地拖走。
唐益顺势坐在陆琼妈妈的旁侧,好像施加威压一样,在对面犹如蛇一样吐着信子。许琛暮心底闪过了这样的比喻,手被陆妈妈拉过去,放在手心掂着:“你现在这情况,还能好吗?”
“我是觉得好不了了,”唐益说,“我之前和她说,送她到国外我那个朋友那里去治疗说不定有些希望,但是她自己也不愿意,陆琼也不愿意,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是有这样好意的人吗?许琛暮心里几个叉叉划下去,给唐益定了个标签,觉得标签化一个人不是很好,于是恶狠狠地撕掉,可还是蒙上了冷冷的色调,抿着唇,陆妈妈转过头似乎很是感兴趣的样子。
“嗳真的么?真是有用的话,我来劝小暮去,好歹想起来这也凑合凑合可以。前些日子林太太介绍她儿子,海归,那真是一表人才又条件好,按我们陆琼的性子,又是尊重女性的,想来是不错的。”
陆妈妈说话总是前后颠倒,自我驳斥,也不知是想要表达什么,她总不是刻薄的婆婆要针对许琛暮说些什么,只是表达忧虑表达出来无意之中就戳伤了什么人,许琛暮默然复述着陆妈妈的话,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一切都被蒙在鼓里。
可是稍微还能够明白这事情的脉络,点点滴滴猜测着,好像能够明白些因果,不知是记忆作祟,隐隐显出轮廓,还是自己逻辑出现,把这个事情推测出来——已经不得而知了,她看着唐益愈发觉得心底有什么人在呐喊,在声嘶力竭地尖叫。
就像是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无论怎样哭,都哭不出声音来的悲哀。
“我想起来很多,我觉得这么下去我是都能记起来的,您别担心……”只好干巴巴地说着,说着自己也似乎不那么笃定的话,好像被看穿了似的,以为自己近乎透明。
“万一一辈子都记不起来呢你也叫陆琼照顾你么?”唐益说。
“你怎么就确认我一辈子记不起来呢?”许琛暮恼火地冲着他瞪眼,又觉得不妥,抱歉地瞧了瞧陆妈妈,偃旗息鼓。
“那你确认你记得起来么?”唐益笑,“你怎么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我戳你软肋了么?”
“你——”许琛暮觉得自己冲动了,可是她一看见唐益,就像是气炸了的麻雀,胸口填满无名之火,总忍不住怼几句,甚而至于要做些更过分的事情,可是她明明不记得唐益是谁,也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人产生这奇怪的想法,如果是以貌取人的话,唐益还长得眉目端正,是好好先生的样子,他斜睨着自己,像是睥睨一切。
“哎哎哎你们怎么一见面就吵架,小暮,你这样跟我说,我就跟你商量商量,你也是个好孩子,可男女在一起还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这样,我也不是反对,你给我拍个时间下来,这个时间以前,你想起来了,我就还让你们好好待在一块儿,不然的话,陆琼就得结婚,你的话,我也管着你,不能让你叫人丢在大街上是不是?”
说话太过耿直,明知是淳朴的好意但就是把许琛暮的心扎成了蜂窝煤,她困惑得很,唐益说:“哎她今天就算规定了个日期,第二天就忘了这茬,别指望她记得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的。明天就连她自个儿叫什么也会忘得干净。”
“和你有什么关系?”许琛暮正在困扰之间,陡然间就爆炸了似的,情绪失控起来,她盯着唐益发觉自己内心深处厌恶他,三观不合,内心世界澎湃激越,眼看就要挽起袖子来打人似的,陆妈妈拉住了她:“哎哎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就跟他杠上了?”
“他是个禽兽,他不是人——”许琛暮脱口而出,陡然间冷汗就掉了下来,她和唐益有什么仇,她用了这样恶劣的词汇,而且是在明显袒护唐益的陆妈妈这边,她瞪圆了眼睛,慌不择言的结果就是陆妈妈的脸色冷了下来,唐益的脸色也随之冰冻下去。
“你有什么根据?造谣可是犯法的。”唐益低声说,清楚落入她耳朵里。
……
“你说出去,你说出去啊,你说出去陆琼会死的。”不知何处何地传来有人嘶哑的喊叫,接着是森然的笑,有些可怖,许琛暮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听到的,也不记得是谁说的,声音像是唐益的,但歇斯底里许多,“法律就是摆出来辖制弱者的,你可以试试,我是陆琼唯一的朋友,你且看看她没有我,她还能不能和你在一块儿。”
于是她确定了那是唐益说的,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下了这样的论断。莫名的结论就脱口而出,她给唐益定下的标签就是禽兽不如,她惶然揉了揉额头,不肯否定自己的观点,只好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唐益。
“小暮,你还是需要多休息,脑子糊涂了。怎么能说唐益禽兽呢,他可是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对,心理医生。
她像是摸到了什么线索一样,迫切地攥住这水中的浮木一般,铭记在心里去,晃过眼去,陆妈妈说了这话之后,便自顾自地开始提了东西:“哎老头子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了,我们今天的车都要误过去了,小暮啊,这样,我们那个林太太的儿子下个月就出国了,就等陆琼的消息了,就定一个月吧,你要是记不起来,阿姨我就不客气了。”
称呼陡然一变,接着就提了包走了,许琛暮呆呆地瞧着,只瞪着唐益觉得五内俱焚,恨不恨,气不气,恨和愤怒交杂在一起变成了软绵绵的憋屈,她定了定神干巴巴地说了几句以后再来如何如何,唐益回过头去,拍拍她的头:“乖。”
“……不要脸。”许琛暮憋着一口气目送他们走远,像是所有力气都重归,内心阻塞河流的石头浮出水面,可是她不记得原因了,只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