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世界观认为人同时具有两种属性,自然属性,以及社会属性。简单地说,前者指人类在自然生态圈中的位置,后者特指某一个人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
据说多数人对自己的社会属性都心存不满,我们身周的社会关系,那些无可选择的亲缘关系、生产关系、同事关系等等,大部分时候并不能使我们感觉轻松愉悦,相反,这些复杂的社会关系需要耗费人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经营,结果还经常不尽如人意。
唐明旭则是那幸运的少数人。
他家境小康,父母和睦,自身长相英俊,才干上或许平平,却有运动全能来弥补,总的来说,得到了一个人可能从原生家庭里得到的最好的部分:良好的教育、温暖的情感、强健的体魄,兼且幸运地避开了那些随之而来的负担。
就像大部分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孩子那样,他的个性里缺少阴暗的一面,这个世界待他以善意,他便觉得人人都是好人,即使见识到了真正的邪恶,在心里埋下有毒的种子,他仍能坚守那一条底线,就像他不惧与邪恶面对面战斗那样,他也欣然回归平凡的生活,毫无阴霾地继续做普通人。
曹安期羡慕且佩服他这点,她直接对他说出来,唐明旭羞答答地回道:“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那边传来曹安期轻轻的笑声,她并不争辩,又道:“反正我帮你问出来了,王天生是想做一个游戏,他已经找到天使投资了,这段时间在外面跑是为了注册公司。”
她顿了顿,电话里有几下古怪的拉撞声响,唐明旭猜她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可能还撞到膝盖,吃痛地抽一口气。
“没事吧?”他忍笑道,“你还没把椅子换掉?”
“没事。”曹安期有点委屈地道,“我网购了新的椅子,它好麻烦,组装了两次都是错的!”
唐明旭失笑摇头,瞄了眼墙角的古董座钟,时针和分针显示晚上八点,三天前他也是这时间打电话给曹安期,拜托她去向王天生套话,她爽快地答应,闲聊时忍不住埋怨房东提供的椅子和书桌不配套,每次坐下来都会撞到腿。
要不要我帮你?他很想说这句,却又明知会得到否定的回答,呼出口气,默默地咽了下去。
他追求曹安期这段时间屡遭拒绝,屡败屡战,到后来两个人都生出默契,他不再献一些得不到回应的殷勤,她也不再把话挑明了说,彼此退回朋友的界限内,更轻松随意的相处。
曹安期或许以为他放弃了,而他呢?唐明旭问自己。
他喜欢她,却也没有到为她放弃自尊的地步,所以他早晚会放弃吧,就算不是现在……
“我认为王天生的顾虑有道理,”那边曹安期毫无所觉地接着道,“他做这件事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我虽然不玩游戏,也知道游戏行业竞争激烈,想打开市场并不容易。你在开拓期帮不了他什么忙,还不如听你家里人的话出国……对了,你打算去哪里?”
“英国。”唐明旭猜到她下一个问题,提前道:“一年。”
“哦。”曹安期安静下来,唐明旭隔着话筒听到她细细的呼吸声,绵长、规律,眼前仿佛出现她的脸,低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窝里投下一片半透明的阴影。
唐明旭的心跳随着她的沉默愈渐加快,他身不由己地开始期待,开始盼望,开始想象——她会出言挽留他吗?不,安期不是这样的人;她会想念他吗?是的,她会像思念一个最亲爱的好朋友那样思念他。
他闭了闭眼睛,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快地流泻而出:“居然只是游戏,王天生那小子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是更有创意的点子。”
“我觉得不太靠谱,”曹安期偷偷摸摸地和他在背后说王天生的小话,“王天生想通过游戏的形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玩家,在他们大脑里植入异人的概念,通过量变引质变,撬动封存他们力量的盖子……这个设想看似可行,但需要满足大量的限定条件。”
“嗯,比如说?”唐明旭跟随她的思路努力思考,他们几个人里面,王天生无疑是最聪明的,曹安期则是最富理解力的,吴兆根本懒得用脑,只有他,每次都费力地追逐他们的思想,试着和他们站在同样的高度,看到相近的风景。
“比如说,他怎么能够保证他的玩家里存在异人?”曹安期显然对此思索良久,答得很溜,“人群中异人所占的比例太少,我在学校里只见过你们三个异人,要知道,我们学校师生接近四万人!就这样,我和王天生都认为不是凑巧,你们出现在我身边是吴博士不知用什么手法刻意安排的。我在网上查询了几款大型国产网游的玩家人数,普遍在五十万左右,运气最好的情况,这五十万人中可能存在五十个异人……”
她顿了顿,又道:“但是,以我对异人的了解,你们大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投入在一款游戏里?”
有道理,唐明旭立即被说服了,急道:“你有没有向天生提出你的异议?”
“没有。”
“为什么?”
“我能想到的事,我不信他想不到。”曹安期叹口气,“而他依然坚持去做,要么他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要么,这是无可选择的选择。”
她认为是后者。
电话两端又沉默下来,这一次的沉默却多了一些超越他们身份年龄的沉重意味,唐明旭想,曹安期从来没有把王天生看得无所不能,虽然后者经常对自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期许,包括他,也很少想起王天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刚从少年过渡向青年的年轻人,所有年轻人会犯的错他也会犯,他也像所有的年轻人那样,根基浅薄,经验匮乏,为了获得成功,冒险走一些收益大风险更大的捷径。
唐明旭也叹息一声。
“我要留下来。”
曹安期听起来并不意外,哪怕她翘起尾音故意地“啊”了一声。
唐明旭笑了笑,没有戳穿她,平静地道:“天生太聪明了,看看吴博士,聪明可不单是好事,整整一年时间我不在旁边看着他,很难说他会走到哪里。”
智慧有时候是淬毒的双刃剑,挥向世界之前先要伤及自己,对于吴博士和王天生他们这样的聪明人,万事万物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则,他们尊重它、遵循它,而不是人间的善恶道德。
而像唐明旭这样的人,安于自身的社会属性,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如鱼得水,从来没想过打破什么,重建什么,即使得到超越凡人的力量,也并不以此谋利,反而自愿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谢谢。”她诚恳地道。
像他这样的人,正如暴风雨中扎根海岸的铁锚,正如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不变的信念,正如人类文明的基石。
曹安期想,正如她所见过的,最纯净无瑕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