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了吴敏的声音。
吴兆的动作倏地顿住,过于突然,同时被六条胳膊打中脑袋,八条腿扫荡下半身,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双脚牢牢地扎根地面,硬生生扛了过去。
那似乎是幻觉,因为张目所见没有她的身影,他只能看到被王天生和唐明旭护在身后的曹安期,长得那么像她,却不是她,大大的黑眼睛焦急又担忧地凝望着他。
他不该听到她,但他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说:“你来晚了,居然会被这些玩意儿困住吗?我有点失望……”
还是他熟悉的语气,有些冷淡,似有若无的关心,仿佛她就站在实验室的操作台后,穿着她的大白褂,听到他进门的脚步声,抬起头漫不经心看了一眼。
吴敏是个天才,吴敏是他见过最了不起的科学家,吴敏还是他暗地里认定的最漂亮的女人。
她是如此强大、完美,谁也不能怪她不屑于掩饰傲慢,她没有朋友,因为大多数人不配做她的朋友;她甚至没有敌人,又有什么人能够真正伤害她呢?她主动地把世界隔绝在外,将自己留守于实验室的安全堡垒里,除了被她认可的极少数,其他人连尘埃都算不上。
吴兆便是她唯一认可的那个人,他嘴硬不肯承认,但他因此倍觉骄傲。
他想要她也为了他骄傲,他想做好她吩咐的每件事,他想得到她更真实直接的关心,就像她关心曹安期那样,在电话里叫着:“她是我的女儿,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不管实际伤害她的是谁,我一定会杀了你。”
吴兆曾经嫉妒曹安期,就像任何一个长到八岁发现母亲被新生婴儿夺走全部注意力的男孩子那样,他故意凶恶地对待她,吓唬她,恨不能取她而代之。
多不公平啊,吴敏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们花费了二十年时间相依为命,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而曹安期什么也不必做,仅凭血缘就能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嫉妒曹安期,直到他了解她。
她很像吴敏,不仅是脸,还有一些难以言明的只有朝夕共处过的人才能意会的微妙细节,比如看待世界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思路,面对困难时不高兴但又从不气馁的态度……每次他做了什么事让她不赞同,她一边皱眉一边歪过脸眼巴巴看他,吴兆都要强忍住才不会笑出声。
吴兆飞快地与她亲近起来,包括王天生和唐明旭,他从未有过同年龄的伙伴,那种感觉比他想象中更好,美妙得简直能上瘾!
他永远也不会对自己承认,这段逃亡之旅或许是他短暂人生里最梦幻的旅程,有朋友,有他懵懂动心的女孩儿,他们包围着他,牵引着他,将他领入一个更广阔的、拥有无限可能的新世界!
他永远也不会对自己承认,他不愿意再回到实验室中,当他和曹安期结伴去寻找线索,他翻墙跳进小楼,四周围静下来,所有其它声音都像是被无形的墙壁切断,他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总觉得它会幻化成形,立于他身后掐断他的呼吸。
那是一个坟墓,看到曹安期翻译的日记他才明白,那是吴敏为她逝去的丈夫建筑的坟墓,而她守在墓里面,与时刻想要将她拖入地狱的绝望为伴。
一头是吴敏和她暗无天日的未来;另一头是曹安期和他的朋友们,他们还很年轻,朝气蓬勃,勇于在大千世界里癫狂冒险。
吴兆对吴敏的安危表现得越焦虑,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冰冷地提醒他:那些都是谎言,是吴敏一眼就能看穿的虚伪,他早就选择了离开,背叛他最重要的人。
……而他永远也不会对自己承认。
…………
……
吴兆终于拔出了吴钩,那把“光剑”所向披靡,砍人比切瓜削菜更利索,就是视觉效果极端震撼。
“我天……”唐明旭张大口,一蓬黑红色的血朝他飙过来,吓得他赶紧关上嘴巴闭紧眼睛,白色翅膀“忽啦”一声缩回来挡住头脸。
可他还是感觉脸上一热,有什么粘腻腻的液体顺着睫毛往下淌,恶心地得他原地乱蹿,踹飞了趁乱想要偷袭的一圈人。
王天生脸色刹白,还算镇定地横挪了半步,避开唐明旭的发疯范围,又恰好挡住曹安期望向那边的视线。
“我已经看见了……”曹安期在他身后颤声道,灰色翅膀虚虚地护在她身侧,就像一个人合拢的两只手掌,闻言安慰地拍了拍她。
她没有闭眼,倒不是她比唐明旭勇敢,而是她一时眼肌麻痹,想闭也闭不了。
算上不久之前大厦窄巷里那场反击战,或者再算上她看过的血浆恐怖片,所有所有都比不了眼前这一幕来得可怖,血腥味浓稠得就像包裹住她,就像空气里每一个分子的间隙都被填满,就像她这辈子除了血腥味再也闻不到别的味道。
她亲眼看见吴兆把一个雇佣兵腰斩,黑红色的血伴着内脏流出来,上半身扑向人群,下半身居然还站在原地,那人的惨叫声足够她做一个月噩梦……
没人能幸免,方圆两米之内无分敌我都被溅了一脸血,唐明旭拼命擦拭着脸上的血污,但他身上那件t也早就被血水泡透,显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王天生拉着曹安期向前推进;曹安期一直在颤抖,盯住吴兆挪不开眼。
她知道吴兆出手向来狠辣,直奔要害,但他并不是一个以残忍为乐的人,迫不得已选择这样的方式,他不会觉得享受,他可能和她一样难受。
这样想着,曹安期更不愿意移走目光,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吴兆,她只知道,这个少年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打动她,让她隐隐感觉心疼。
吴兆的血腥手段果然吓到了敌人,雇佣军本就是拿钱办事的外人,他们不介意卖命,前提是卖命换来的钱能拿到手上,而且人类的大脑总是理性与感性并存,理智上他们知道不应该害怕,将人劈成两半并不比小刀捅进心脏更有效率,同样是杀死一个人;但情感上,他们身不由己地开始撤退,尽可能离这个噬血的魔鬼远些。
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终于开始松动,曹安期推了一把还在擦脸的唐明旭,三人快步冲过去与吴兆汇合,跟在他身后继续推进,看着他走到哪里,人群在他面前潮水般退去,露出越来越大的空隙。
唐明旭睁开眼,眨了眨搅缠在一块儿的睫毛,忽然叫道:“前面是船舱入口,我看到了舷梯!”
几个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同时精神一振,吴兆立在他们前方,头、脸、身体、四肢,无处不被血污沾染,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唯有那柄吴钩仍然光华流转,在星光下反射着幽蓝色的金属光泽,如同拥有实体。
他把吴钩横在手中,人群顿时倒退一步;他抬腿迈出,人群后撤;他抿紧唇,拨开血干后僵硬的刘海,擎刀冲了出去!
仿佛狮入羊群,惊慌失措的羊群只懂得四散奔逃,不知是谁最先开始求饶,很快有了效仿者,他们说着某种听不懂的语言,尖叫声此起彼伏。
曹安期很想念她的保护罩,可惜她仍然不知道那到底是谁的异能,眼下她能做得有限,只好充任加油站,紧挨着王天生和唐明旭,在他们力竭时把力量努力送过去。
百忙中她发现一件事——两场打斗到如今,无论王天生和唐明旭的翅膀都没有显出颓势,她还记得王天生的翅膀秃光的可怜模样,但同样是超负荷运作,灰蓝翅膀此刻状况良好,已经长出来的短毛没来得变长,却也没有秃更多。
是进步吗?他们在一场一场的战斗中变得更强?她想着,因此莫名振奋。
舷梯终于到了,吴兆继续领路往下,几个人的速度变快了许多,狭窄的甬道内组织不起大规模阻击,两三个人直接对抗完全不是吴兆的对手,他几乎是脚下不停地闯关,唐明旭甚至都不用帮忙。
王天生的力量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他辛苦地横过来走路,提前把巨大的翅膀探进前方,影响敌人的大脑,不用控制他们,就像他在甲板上做得那样,让他们在开枪之前有所迟疑,哪怕两秒钟的迟疑呢,足够吴兆先下手拧断他们的脑袋。
比预期更快,仅仅过了十五分钟,他们逼近最终的战场。
听到数十米外传来的脚步声,何景明在拐角前回过头,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吴兆立即认出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往后一揽,要把曹安期护到身后。
曹安期却没有动。
她早就觉得不对,越走越近,黑暗的甬道却慢慢的变得亮起来,那不是灯光所能达到的亮度,仿佛有人在这里藏了一处光源,一颗小太阳。
站在拐角这方,数十米外,她竟然被刺得睁不开眼。
吴兆一揽没有揽动,蓦地回过头,看到曹安期脸上露出一个他熟悉的表情,那是吴敏在危急时刻才会有的空白表情,她是那种死都不肯倒架子的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底早已翻天覆地。
曹安期眯着眼看了看他,或许她不是在看他,而是通过这一眼测试她的视力是否正常,得到结果便转开去。
她向前走,仿佛受到蛊惑,步伐不停迈进,吴兆他们不得不跟着她,替她扫清障碍,直到他们与何景明的人在狭窄的甬道内分列两边,彼此不过是半臂的距离,互相戒备着,谁也不肯先打破僵持。
曹安期却像是对一触即发的危局毫无所觉,她甚至又往前走了两步,转过拐角。
…………
……
曹安期终于见到了吴敏。
她看见一个肩附光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