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王爷的意思,是王府上便利,不若在府上多住几日。我虽另有打算,却也不急于一时。然而等回到王府的时候,一人早等候了多时,却是义兄。
我来王府盗图是临时起意,也未曾与义兄仔细商量。昨日虽见过面,但话说得匆忙,现今又隔了一日。我不想令他挂心,便向王爷告了辞。王管事对我说:“相公,别走。小的床都给您铺好啦!今晚特地换了一张大床,决计不能像昨晚那么挤啦!”此话十足令人误会。义兄性格虽不算酸儒,然而礼教大防之事,颇多忌讳。他既知我底细,闻言脸色微变,眼光来来回回如含了一根刺。
在这里需简短说一下义兄的出身。
李氏祖上也曾是显赫的望族,后来家道衰败,曾接连出过数代布衣,但书香风骨犹存。落魄过一段时间,至义兄这一代,总算出息。
义兄也算有一段风光过去。他少年得志,从翰林院的小庶吉士做起,至崇文馆的副馆正不过短短数年。然而自此之后,不知为何,义兄的光芒却暗淡下来,渐渐成为大夏朝拿着奉饷,整日庸碌而过的一员。在担任崇文副馆正这几年时间,未有大错,当然也未有建树,至于人事应酬方面,更是乏善可陈,在朝中现今暗地里党派对峙,尔虞我诈局势中,算是不偏不倚,比较中立的保守派。
我想可能他做过的最出人意表的一件事,便是收留了我。
或许和这个行事风格有关,我感觉他其实并不希望我与王爷过份接近。甚至数次暗示我,应与王爷划清界线。
怕他误会,我忙笑着与他解释,这不过是刁奴的一句戏言。回府途中我又略略与他提了盗图的经过,原想令他自此消去疑虑,未曾想义兄听罢,憋了数憋,最后闷声道:“眉君,王府的房间千千万,王爷为何偏就要睡到你房里去?”我约摸也是有点给义兄绕晕了,闻言心中一跳,哑口了半瞬,这才想起反驳——王爷当我是好朋友好兄弟,睡到我房里头很不正常么?
话题不知为何就谈成了这样,两人都弄了个红脸。
义兄从一开始就知我身为女子,面对我多少都是有些拘谨的。不仅在住处奴役安排处处给我方便,他本身与我相处之间也诸多忌讳。例如说,从不敢直闯我的居室,从来不会在衣衫不整的情况下与我见面,也绝不在我面前说一些轻挑的语言,希望照顾我云云,已是极致。
从这一点来看,与王爷是大不相同的。
归根结底,是因为两人在对我性别的不同对待的关系?
我觉得头痛。
心底似乎有两个自己在拔河。一个道:“聂遂意,你当真以为那男人对你的身份毫无所觉?”一个斩钉截铁道:“谁会对这么一张丑脸产生绮想?同性之间相处原本就是这样子。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也只能有这么一个原因。”另一个嘲弄:“你这蠢姑娘,这是第几回了?那男人次次白占你的便宜,看着你哑巴吃黄莲的模样,指不定在肚子里早笑得心肝发疼呢,你揣着明白当糊涂还要装多久?还是你根本是乐在其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梦见王爷合上门,对我说:“眉君,我来为你接位,可能有一点疼,忍忍就好。”屋子里的灯光影绰朦胧,鎏金兽嘴飘着甜香。我瞧着王爷坐到榻边,衣衫不知为何就像庞青一般半袒着,眉角带着醉酒似的模样,一寸一寸地接近。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春宫图册里的画面出现在我梦里。
我甚至在想,面前的男人,他是不是、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
这种不恰当的情怀很快被无情粉碎。
不久后宫里传来事情的后续。长公主那晚悻悻而回,丢了面子。约摸是拿王爷无法,只好将气撒在我身上。伙同那晚不慎跌成肉饼的姑娘告御状,说我欺侮了人家姑娘。
按道理像我这等品阶微末的官犯事,至多便丢给大理寺讯问即可。只是事情发生在六王爷府,又是长公主出面,夏帝自是要问个究竟。
那一晚夜黑风高,出现的地点又过于暖昧,揭开了说谁也不占理。明眼人一望便知,此事如何,取决于王爷的态度。问到王爷时,他道:“顾编修意图对沈小姐不轨,幸好沈小姐抵死不从,才不致酿成大错。”叹息:“臣弟与顾眉君相交多年,竟不知道他是此等人。纵是如此,还是恳请皇兄看在臣弟面上,能网开一面。”
□□不遂,这罪名可大可小,大则丢命,小则丢官。
我都不知道他这是为我求情,还是一句话想害死我。
幸而最后有人说:“臣那晚凑巧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有天大的误会,臣仔细观察了过程,臣觉得,顾编修与沈小姐,不过是在六王爷寝室里……巧遇罢了。”
这句话,等于推翻了长公主的说辞。
事情不了了之,我被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十日。
义兄向我叙述经过时,我还有点不敢置信。确定为我说情的那个是庞青而不是六王爷后,半晌只好苦笑。当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前一刻还送我小油鸡,下一刻诬我奸□□女,眼睛眨也不眨。
义兄试探着问我一句:王爷此举是不是有什么深意?我摇头。见他神色忧虑,只好笑着安慰他道:“王爷想取我性命,大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何需绕这么段花花肠子。”
隔日我就听说,王爷给我送来一幅画。画里面是一轮皓月,我问送画的人,王爷可有留话,答曰没有。于是我怀疑这画里定有什么深沉含义,正左看右看。门人又报,又有人给了我一幅画。
这送来的第二幅画画轴足有半人高,装裱华丽。只是内容更为莫名其妙。画里头半边泼着厚墨,弄得半张画都是黑色的。半边画了个初升的日头,一名美男迎着阳光敞着胸怀。
那副模样,隐约是庞青。
我看着太阳和月亮,半晌愕然。
我禁足十日里,京中发生的唯一一件轰动事,便是晋国公主的到来。
公主来的那日,鲜花插满城门,为示两国友好,京中诸多贵族千金公子王孙出城欢迎,庞青毫无悬念当了代表。
据说,出迎那一日,城门大开,美貌庞国舅高坐白马,长衫飘飘,姿容飒飒,迷倒一众芳心。
这当中包不包括远道而来的晋国公主我不知道。只晓得,不消二日,坊间沸沸扬扬说的都是庞青与公主的事迹。包括了庞国舅如何细心照料公主下榻芙蓉馆,为讨美人欢心,国舅飞骑百里,取来观音山琼露等等。十分耸人耳目,眼看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事。
这种情况下,我有理由相信,自己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到庞青。所以,当看到摸黑翻窗而入的庞青时,我吃惊得差些握不住梳子。
刚想叫,就给捂住了嘴巴。对方鬼祟做了个嘘的动作。我点头,他松手,转身做贼似地合上窗,这才定晴看了我一眼,咦了一声:
“小君儿,你在做什么?”
彼时我刚沐好发,自是在梳头。
而在离妆台不远处,以一束生绢裹着的,便是庞府的简图。
我微微色变,不着痕迹用身体挡了挡,侧过了脸,僵硬问道:“国舅爷好似是在躲避什么人?”
庞青道:“是极。你可小声点,莫连累本国舅给外头那只母老虎发现了去。”
我一愣,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见他似乎就要走过来。不及多想,抬手便吹熄了灯火。瞬间,一室没入黑暗。
28
黑暗里庞青诶了一声,说你熄灯做甚么。我道:“国舅既在躲人,熄灭灯火,方不引人注目。”他啐了一口。我突然想起庞青在红顶阁楼密道里那副耸样,心里就一阵古怪。
可惜的是,我的寝室并不是阁楼里完全密封幽闭的甬道,庞青似乎毫无影响。
未等我做何反应,影子一闪,暗风扑至,隐约间似乎是庞青张着手臂扑倒了过来。我站在妆台的僻角里,无处可避,慌忙间不及多想,抄起烛台一挡。庞青噗哧一笑,他身上沾着夜风的清爽气息直拂在我面上。
哧啦一声,火石光起,烛火重新点燃。
“本国舅不过是想点个烛火,小君儿,你以为本国舅想对你做甚么?”
我僵住,大概是我紧握烛台,神情戒备的模样十分可笑,庞青看着我,先是将眉头扭成两条毛虫,紧接着,噗哈哈,笑得东倒西歪。
他道:“瞧你丑不拉叽的模样,本国舅会对你动心,那便是天荒夜谭。”我悻悻放下烛台,他又道:“本国舅难得纡尊降贵前来僚属的寒舍,你就这副模样?”
我道:“国舅不若移步客厅,自然奉茶迎客。”庞青咂嘴道:“这么紧张作甚么?难不成这屋子里还有什么秘密?”
说着开始眼光游移。
妆台只简单放着木梳、一盒香脂与几件发簪。庞青一件一件数过去,一样一样地嫌恶。先是说,好歹是名京官,忒地寒酸;又道:“屋子里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
我实在怕极了他会将屋子翻找个遍,亦步亦趋其后。庞青东望西望,眼光最后落在那束生绢上,咦了一声。我一看,眼皮不由一跳。不知何时,生绢给风吹掀,露出里面庞府简图的一角。庞青此时就要走过去,我一急,一拦身,便迎面与庞青撞了个结实。
庞青身形与王爷相仿,这一撞头刚好就埋入他胸里,顿时教陌生的男子气息包裹。我一惊,连忙就要将头缩回,哪知惯性探头时反而在他胸上磨了磨,便像是我有意蹭了一蹭似的。庞青反应很大地后退了几步,单手捂着胸,那副模样像方才胸口被碎过大石。
他瞪着我,一脸吃惊。
“小君儿,你做甚么?”
我面上红白交错了会,才道:“小官还没多谢国舅前几日的慷慨解围……”
庞青戒备道:“报恩可以,先说好,本国舅不希罕以身相许那一套。”
我尴尬道:“国舅爷说到哪里去了。小官不过是想请您小酌几杯。”
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那就好好说嘛,何必投怀送抱。你瞧将本国舅吓的,起了一层鸡皮。”说着当真煞有介事拉开衣袖给我瞧他手臂。我无可奈何看了看,点点头。
我提议去酒肆,庞青摇头;我便说客厅或后园,庞青道:“我瞧这房间挺好,虽然十分寒酸。”这次我摇头。庞青咕哝了一声小气,最后折衷,望向屋顶。
这一夜夜色,上弦月斜挂天边,繁星灿亮,倒也甚好。
临出房门时,我偷偷将那生绢收放怀里,又迅速将湿发盘起,简单作了个发髻,瞧瞧自己一身宽松罩袍,倒也没有不妥之处,这才略松了口气。我的院落极少让下人进来,于便亲自去取了酒,又在厨房翻找出些炒花生,到了地头一看,庞青迎风坐在屋顶上,笑得十足意气风发。
他冲我扬眉,喊:
“小君儿,叫我十句青哥哥,本国舅便勉为其难抱你上来。”
我干笑了两声,从屋后搬出了长梯。
檐瓦有些陡峭,我爬了几步,跌下两片瓦花,只将我吓出一背冷汗,哆哆嗦嗦攀至屋顶,庞青已然变坐为卧,后脑勺枕着手肘,他原本笑咪咪望我,一副等我出丑的模样。见我安全抵达,不免失望。
我道:“酒水都是拿不出手的劣品,国舅爷海涵一二。”庞青凑过酒坛嗅了嗅,叹道:“果真十足寒酸。”我嘿然,铺好花生,又拿出二只小杯,刚想取出手帕擦拭,便教庞青手一拍,两只小杯子骨碌摔入檐下。
他随手捞起一只酒坛,仰脖就大灌了一口,用眼神说:这个样子才叫喝酒。我只作瞧不见。庞青扬臂,赞了句风好凉爽,对我说:“将头发放下来罢,本国舅瞧着都难受。”我道:“国舅身份尊贵,远来是客,小官未着正装已是不敬,怎好再不修边幅。”庞青啐道:“真是娘娘腔。”我瞪着他,他也瞪突着眼珠与我对视,语气一转:“本国舅早先见你梳头那副模样,当真比小娘子还小娘子。你莫非其实是个女人,怕被本国舅一眼认出来,所以才不敢放下头发?”我僵僵道:“国舅爷莫开此等玩笑。”庞青挑衅望我,我早领教过了他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事方式,怕他纠缠,当下点点头,道:“国舅一番好意,多谢。”又说了句失礼,略侧过了头,松了发髻,眼角余光瞧见庞青收回视线,头扭了扭,竟似是不自在的模样,不由一愣。
头发放下,给风一吹散,的确是舒服多了。我捧起另一坛酒喝了二口,渐渐也放松了下来。庞青拍了拍旁边那处较平坦处让我一起躺下,我摇了摇头,这回他倒也不勉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
庞青道:“小君儿,本国舅这几日忒忙、忒不容易,你瞧瞧我,可是瘦了没有?”
我老实说:“没瞧出来。”
又问:“我送你的画,可看了?”
我道:“看了。”
“如此便是明白本国舅的意思了?”
我道:“眉君天生愚钝,十二岁才会背千字文。委实猜透不出画里深意。”
庞青谆谆善诱道:“很简单啊!一边是黑的,一边是大大的太阳,有句话叫东方不亮西方亮懂不?王爷不要你了,本国舅勉为其难为你敞开怀抱。”
我面皮抽了抽。
“说话。”
“……”
“说话!”他不满:“既要请本国舅喝酒,歌姬没有,丝竹没有,那也便算了,嘴巴还紧得跟没嘴似的,莫非你让本国舅陪你喝闷酒不成?”
我道:“国舅爷若嫌无聊,不若与小官打个赌。”
他一笑:“打赌?有趣,本国舅头回遇你,便瞧你与辜王二人打赌。你可仔细想好了,本国舅可不是辜王二个脓包。”
我道:“嘿嘿,不赌别的。就赌接下来不说话,谁能忍得最久些。”
庞青:“……”
这一晚的气氛至此,其实还是不错的。这是从未有的体验,在从前,能心平气和与庞青坐着一起聊聊天,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不得不说,感觉有些新奇。然而,谈话也便至此了。
因为庞青突然扑了过来,抓着我的肩膀,整个身体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将我牢牢按倒在青瓦之上。我隐约似乎听到什么物事击在瓦檐之上,啪的一声,紧跟着是奇怪的一声嘶啦。我情知有异,然则当时的庞青靠得太近了,整张脸几乎是贴在我的颈项之中,我只觉得心中一紧,直觉就狠狠推开去,庞青猝不及防,身体磨擦着凹凸不平的瓦层摔落,坠向地面。
酒坛随着动作亦骨碌滚落,黑夜中啪的两声惊心动魄的碎裂声。
身体被扯得往下滑去,幸好及时抵住瓦片止住势头。忙乱中探头望向庞青,见他在临地面时一个鲤鱼打挺,狼狈落到地面中。抬眼望我,眸光一瞬间带着一丝异样,恶狠狠地盯我。与此同时,相邻几间房舍的屋顶上有条黑影一闪,我听到一声冷哼,然后看到,那人似乎还得意地冲我扬了扬手里的长鞭。
我这才注意到,庞青身上锦袍撕拉出好几道口子,不光是被檐瓦割破的,还有被长鞭卷破的。手臂位置,迅速地渗出了血迹。
我一惊,正要开口。眼见瞪着我的庞青突“嘿”地叫了一声,面带戾色一脚踢出,正好落在一旁梯上。长梯跳了一下,我也跳了一下,傻眼看着庞青掉头,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