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四伏的紫禁城,好像一头潜伏的巨兽,正耐心等候它的猎物,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当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奋力的撕破黑暗,点亮东方的天宇,开启宫门的吱嘎声响起,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寂静的晨曦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奉先殿里,兢兢业业燃烧了一夜的蜡烛陆续熄灭,太皇太后终于停下转了一整夜的蜜蜡佛珠,缓缓的掀起了眼皮。靠着椅子打盹儿的苏麻和苏锦若有所觉,同时睁开了双眼。
毕竟是有了春秋的老人,一夜未眠,太皇太后的眼眶泛青,面色很是憔悴,精神头却足得很,一点也没有疲倦,她沉淀了雨雪风霜、充满智慧的双眼环视一圈,吩咐道:“打开殿门!”侍立门口的小太监双手使力,麻利的拉开厚重的朱漆大门。
阳光射入这座寒冷的、阴暗的宫殿,苏锦感觉浑身一暖,见太皇太后拄着龙头拐杖站起来,连忙和苏麻一起扶住老太太,走出这座殿宇。
视线所及之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立着许多腰挎大刀、面色肃穆的侍卫,明处的侍卫已有近百之数,暗处还有暗卫保护,可见天子对太皇太后的重视程度。
太皇太后凭栏远眺:清晨起了霜,浅白的一层水汽,润泽这座宏伟而庄严的宫廷。早起的宫人们开始忙碌,皇城里染上了人气儿,总算不那么阴森可怖。
秋风卷起落叶纷纷,细小的灰尘差点迷蒙人的双眼。太皇太后沉默了半晌,方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这个时辰,皇上该起了吧?”她的好孙儿,恐怕又是彻夜难眠。
纯金打造的、镶嵌着红宝石的表壳,在初阳下闪着夺目光彩。苏麻眯了眯眼,嗓音微微沙哑,“回老祖宗,皇上已经起了。”
苏麻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丝,劝道:“老祖宗进去歇会儿吧,离早朝还有段时间呢。”
“嗯。”太皇太后望了眼武英殿的方向,才慢慢的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了。揉揉发胀的脑袋,老太太忽然开口叫道:“顾问行。”
“奴才在。”一个面黄无须的中年太监从角落里出来。
“你派几个机灵点的小子去打探消息,无论好坏,”太皇太后握住拐杖的手紧了紧,“务必及时来报!”
“遵旨。”顾问行打了个千,迅速退下去。
苏麻朝小九子比了个手势,小九子立刻退出去,不过片刻时间,便捧来洗漱用具。苏麻亲自接过来,就着温水绞了帕子,双手递给太皇太后,“老祖宗,擦擦脸吧。”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你有心了。”接过帕子抹了脸,果然感觉舒服了些。苏麻又端来清水,服侍着老太太漱口。
苏锦就在旁边,把温热的蜜水送上,“老祖宗喝杯蜜水,润润喉咙。”
今日的一战,不仅关乎天子的性命,还关乎大清的兴衰荣辱。太皇太后虽然表面淡定,但心湖是不平静的。平日里慈祥和蔼的老太太,打昨儿起,就没见个笑的模样。被两姐妹周到的服侍,老太太不由稍稍展颜,赞了声:“好丫头!”语罢,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顿觉心内舒畅。“你俩陪了我一晚上,身子也乏得很,下去洗漱吧。”
“是。”两人也不推辞,福了福身,自去了偏殿。
胡宫山从角落里出来,见二人的身影已远,略带感慨的对太皇太后说道:“老祖宗真是慧眼如炬,这两姐妹神态如常、临危不乱,不是对此役毫不惧怕,就是笃定皇上胜利……不过,微臣敢断定是后者。”说着朝太皇太后拱拱手。
“是啊。”太皇太后笑了笑,复又叹口气,“她们是不错,若有一个能常伴皇帝左右,我老太婆也能安心了。可惜啊,她们一人心思落在宫外,一人至今依旧懵懵懂懂。咱们皇上呀,怕是没这个福气哟……”
等待的滋味,就像干涸的土地渴求上天的雨露,急切而盼望。等待是件最磨练人心、考验人心的事情。
太皇太后没心思用早膳,又不厌其烦的念起了佛经,苏麻折腾着那张绣着粉菊的帕子,苏锦看似在发呆,其实在与出关的熊猫说话。
又是一阵秋风起,侍卫的袍袖被吹得飒飒作响。出外打探消息的小太监疾步走来,打了个千,禀报消息:“皇上的肩舆一路经过乾清宫,却没有停下,直接去了武英殿,后来招了鳌中堂去武英殿面圣。是皇上身边的李德全公公传的话,说皇上正与布库少年们练习拳脚。”康熙每日早晨都要练一圈布库,这并不十分奇怪。
太皇太后聚精会神的听着,“然后呢?鳌拜去了武英殿,进去多长时间了?”
苏麻和苏锦的注意力也落在小太监身上,等待他说出有价值的消息。
“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亲眼见到鳌中堂进了武英殿,然后殿门就关闭了,奴才立刻前来禀报太皇太后知晓。”小太监说话清晰平顺,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太皇太后似乎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来回的踱着步子,手里的佛珠也转得飞快,“再去探!去武英殿门口守着,一旦有皇上的消息,立刻回来禀报!”
善于揣摩上意的小九子早早捧了座西洋钟过来,此刻正茶几上“嘀嗒、嘀嗒”的走动,让人的心仿佛也跟着跳动……
辰时初刻很快过去,辰正时刻到来。
殿外突然传来三声炮响,震得横梁都抖了三抖,太皇太后惊诧的回身,指着殿外,厉声问道:“怎么有人放炮?”
苏麻忙上前扶着老太太,解释道:“老祖宗放心,这是九门提督吴六一率兵入宫护驾了。皇上与其约定,以炮声为信号。”
话音刚落,便有小太监飞快的奔来。但见其帽子歪斜、袍角染血、手脚慌乱,似是遇上了大变故。苏锦运转九转回心诀,耳边听到的尽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打斗声、兵刃相接的脆响、刀剑划破血肉的刺啦声。
原来大战已经开始……
太皇太后看向报讯的小太监,脸色如灰,手不停颤抖,“快快报来。”
那小太监腿脚一软,直接跪趴在地,“……班布尔善大人带领许多禁卫,将武英殿团团围住,一边叫人撞门,一边喊‘皇上,鳌拜图谋不轨,臣等前来救驾’。说完,又命人接着撞门……”
苏麻跺了跺脚,气道:“老祖宗,班布尔善哪里是救驾,分明是逼宫呀!”
“好一个班布尔善,好一颗狼子野心!好哇!”太皇太后仰头大笑一声,恨得咬牙切齿,“爱新觉罗家出了乱臣贼子,竟勾结外官意欲□□篡政!枉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自以为是个明眼人,却被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蒙蔽了眼睛!”
苏锦生怕老太太气出个好歹,忙上前帮她顺气,宽慰于她:“老祖宗且宽心,皇上预料到班布尔善有后招,早已经做了准备。”事实上,康熙手中能用的人除了先皇交给他的暗卫,还有孝康章皇后留给他的势力,拼凑起来也十分微小,根本不能与鳌党正面抗衡,所以想出了瓮中捉鳖一计。
太皇太后闻言,才松了松眉头,长叹一口气,“老婆子老了,不中用了,还是皇帝有先见之明。罢了,罢了,我就在这里等候皇帝的好消息。”老太太摆摆手,重新落座,闭上眼睛念起佛经。事已至此,她能做的仅有安静等待,勿要与皇帝惹事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顾问行满头大汗的奔来,激动道:“太皇太后大喜!吴六一救驾及时,已尽数诛杀奸党,活捉班布尔善与讷谟。”
苏锦一直放开灵识,关注着武英殿的战场,此时发现战斗已停息——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染血的大刀反射着碜人的冷光,新鲜的血液散发着浓浓的腥味,几欲使人呕吐——她连忙收回灵识,稳定心神。
太皇太后双目大睁,连呼三声好,双手合十,“祖宗们在天有灵,你们都看见了吧,咱们的爱新觉罗玄烨,咱们的康熙皇帝,他除贼成功了!”
无论殿内还是殿外,所有人的心情似乎都被太皇太后的话点亮了,心中大大的松口气。苏麻和苏锦笑逐颜开,上前扶着老太太,苏麻讨喜道:“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这下子您总安心了吧。”
太皇太后看看苏麻,又看看苏锦,眼里滚动着泪珠,欣慰道:“好孩子,走,咱们看看皇上去。来人呀,起驾武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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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如潮水般将太皇太后的宫轿护在中央,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跨过金水河,行至武英殿门前。吴六一领着五千精兵跪在路边接驾。他们身后,虽是一片烽烟,但尸体与血水已清理干净,不至于污了太皇太后的眼。
“臣九门提督吴六一,恭迎太皇太后凤驾!”吴六一起了头,后面几千人跟着喊道:“恭迎太皇太后凤驾。”声音震耳欲聋。
宫轿落了地,太皇太后搭着苏麻的手,迈出轿门。这位经历无数血泪洗礼的老人,自有一股胸怀不乱的凛然气度,她虚扶了吴六一一下,动情说道:“铁丐,起来吧!你是大清的功臣,是我和皇帝的恩人,快起来吧!”
“保卫皇上和太皇太后是微臣的职责所在,臣不敢居功!”吴六一顺势站起来,拱手道。
太皇太后满意点头,朝他身后看去,高声道:“你们也平身吧。”
五千人叩首谢恩,然后站起来让开一条道路,其声音整齐划一,动作迅速敏捷,足见其纪律严明、训练严格。
太皇太后便在这条立满精兵的道路上前行,吴六一腰挎大刀跟在后面。及至朱门前,吴六一上前一步,叩响门扉,高声喊道:“皇上,臣吴六一奉太皇太后凤驾,前来武英殿。”
门内静了片刻,忽听天子高声吩咐:“是太皇太后到了!魏东亭,快去打开大门,迎接太皇太后。”声音焦急又兴奋。
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武英殿的门板倒地,激起一片尘烟,康熙穿着明黄色的吉服,器宇轩昂的踏着门板,迈出大门。魏东亭押后,其额角一处伤痕,正往外渗出鲜血;布库少年们衣衫残破,个个鼻青脸肿;走在最后的是满脑门血浆的鳌拜,他被一根粗绳缚住手脚,护身保甲已破了个大洞……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康熙恭施一礼,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振奋。
太皇太后摇摇头,双手扶住康熙的肩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由吴六一领头,几千人马黑压压的跪倒在地,齐声高呼万岁,那声音惊天动地、响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