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瑞斯在这一天稍晚些时候,把希尔斯要来的消息告诉了齐悦。
令她安心的同时又微妙的有些不甘心的是,齐悦对此根本没有特别的反应。比起希尔斯本身,她更关心的是,“原来希尔斯先生就是你的儿子……太好了,这样你不是就可以很快见到他了吗?”
“嗯?呃……是。”安瑞斯稍微有些心不在焉。
“你看上去好像没那么高兴?”
确实……安瑞斯想。
“是因为希尔斯先生受了伤,所以你很心疼?”
“稍微有点……”心疼当然会。不过安瑞斯实在太清楚艾尼米人逆天的自愈能力了。何况希尔斯做了和他父亲一样的事,而这恰恰是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伤痛。她心疼他求而不得,却认为他是咎由自取。
齐悦看她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猜错了
“我知道了,”她又想了想,笑道,“你是近乡情怯。越是要见到一直思念的人,心里就越是紧张。因为害怕对方的反应,所以没有勇气面对?”
……喂喂,你才多大啊,不要毫无顾虑的揭大人的伤疤好不好!
安瑞斯叹了口气,她点了点头。
齐悦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安瑞斯不知不觉就把陈年往事说了出来:“他七岁的时候,我离开了他的父亲。那个时候他一个人追到飞船上,打伤了船长、大副和领航员,威胁我留下来。可是……我没有好好的跟他说道理,反而和他动手。”
七岁的时候只会各种抱大腿哭的齐悦再一次感慨,果真不是一个次元的生物啊。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安瑞斯,便轻轻的握住她的手。安瑞斯对她笑了笑。
“艾尼米人确实很残暴,可是其实他们小的时候和其他种族的孩子一样。一样爱撒娇,一样会找各种借口粘着父母。一样做一点事就会回头闪着眼睛看你,得到了表扬就会飘飘然,然后没头没脑的做更多……那个时候,其他的孩子都嘲笑他妈宝。但其实他们都很羡慕,因为普兰托人大都没有母亲。所以希尔斯一直都很得意,直到我抛弃了他。”
“……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情,”齐悦说,“思念都是相互的。这些年里,希尔斯一定也从来没有忘记你。说不定他现在也在想,怎么办,就要见到妈妈了,她会不会嫌弃我没小时候可爱了……”
希尔斯远远的打了个喷嚏。
安瑞斯笑起来,“都说了,他从小就不可爱。”
“嗯……希尔斯先生长得很英俊,人也很温柔——他曾经救过我。他一定有一颗很柔软的心,所以你不用担心。何况你们是母子啊,母子之间什么都不需要说出口,见了面自然就都明白了。”
安瑞斯又稍微有些走神,“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普兰托……我从很高的树根上掉下去,他跳下来接住了我——他是个好人。”
“也许他没那么好人。”明明是很浪漫的场景,你表情稍微梦幻些会怀孕啊!明明都救了你,不要开口就发卡啊!安瑞斯心情确实很微妙。
不过她自己是过来人,深知感情不能强求。萨迦在齐悦心里已经深深扎了根,就算希尔斯成功抢到了齐悦,也不会幸福。就像他的父亲,就像其他千千万万的艾尼米人。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零在另一侧轻声提醒道:“通用语时间到了。”
安瑞斯嘴角不由抽了抽,她在心里补充道:何况还不一定能抢得到。
“什么通用语时间?”她回过神,笑着问齐悦。
“我答应教零学通用语……不过我自己根本也是个半吊子。”齐悦不好意思的回答,“其实就是我们两个一起学通用语。”
“噢~~”安瑞斯拖了个长尾音,“要不要我给你们介绍个教师?”
齐悦起身去给零开门,一面对安瑞斯笑道:“不用麻烦了,语法我已经都学过了。”
零进屋看到有客人,似乎感到很抱歉,问齐悦,“要不要我晚些时候再来?”
齐悦瞬间愧疚满棚。
安瑞斯知趣的起身,“不了,我们两个已经聊完了。”她上下打量了零一番,对比着自己的儿子,暗暗有些幸灾乐祸,“早日战胜自我,攻克难关。”
“借您吉言。”零表情温和的回答。
安瑞斯揉了揉齐悦的头发,“不要学到太晚,明天还要让你熟悉一下船上的工作。”
齐悦笑着点了点头。
齐悦就这样在“海神号”上定居下来。
她很快便发现这里跟她相似的人很多。安瑞斯似乎特别喜欢捡东西,迷路的、被驱逐的、种族灭亡的、掉队的……只要她遇到了,往往都会捡回来,细心的调养、耐心的教养。
用她自己的话说,喜欢看那些脏兮兮的可怜小东西重新焕发出光芒的模样。这能满足她那颗无处安放的慈母之心。
她当然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否则船上的气氛也不可能这么轻松自在。
齐悦很喜欢这里,虽然拟形形态换成普兰托人之后,不止一个人表示,还是先前的四脚章鱼模样比较可爱,因为肉肉软软,很好消化的样子……
不过这么说的家伙,在看到兰兰张着大嘴留着哈喇子蹦出来的时候,全部都拔腿狂奔了。
——就算是总爱缩到墙角装小鸡,抖得胡乱掉叶子的胆小兰兰,也可以这么生猛。脏兮兮的可怜小东西齐悦觉得自己也是可以焕发光芒的,如果她有的话……
不过无论如何,在安瑞斯和零的帮助下,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来到这片遥远的宇宙后第一份工作。
——心理咨询师。因为安瑞斯说,她很擅长倾听,跟她聊天的时候,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温柔的凝望着,都会让人心境平和下来。
所以确切的说,齐悦的工作就是在有人来访时,给对方倒一杯热饮,端上她亲手制作的小饼干、糕点,然后坐下来微笑着听对方说话。
根本就是陪聊啊摔!
齐悦怎么想都觉得,这似乎更加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不过安瑞斯说,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天赋。经年在宇宙里航行的人,很容易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再坚固可靠的宇航飞船也不能给人以陆地的安全感,哪怕一艘飞船上可以搭乘数千名乘客,人们在这种不安里也很难排遣焦虑和空虚。
再强大的人也需要心灵的安抚。
所以她的工作是很必要的。
是否必要齐悦并不清楚,但毫无疑问,这项工作很能满足人的八卦心,不会让人觉得无聊……
工作第一天,章鱼哥卡利安就来找齐悦告状,“不要再让你家兰兰留着口水盯着我女朋友了,她都快神经衰弱了,今天我喂她她最爱吃的白条鱼,她都没有反应!”
齐悦默默的想,也许你把白条鱼喂给兰兰吃,它就不盯着那只很肥的乌贼了……
“对不起,我这就把兰兰喂饱。”
“什么,难道连兰兰也想把我的女朋友当宵夜?你们太过分了!”章鱼哥泪奔而去。
章鱼弟齐纳也来找齐悦,“三天前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只有四条触手,这种特立独行的长相很吸引人……我在犹豫要不要表白。你知道,我哥哥是个秀逗,家仇只能靠我报。如果表白了,万一讨伐赤丸号的时候我死了,她岂不是要痛苦一辈子。可是如果不表白,我死了连孩子都没有,谁来报仇?”
喂喂,你想得太久远了吧。齐悦犹豫了一下,“也许你该先考虑下怎么活着?”
“你说的对……”章鱼弟激动万分,上前握住齐悦的双手,“不知为什么,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她——嗷!我的触手!”
兰兰从桌子底下跳出来,一口咬住章鱼弟的触手,对着他呲了呲牙齿。
怕感染狂草病菌的章鱼弟于是狂奔去找船医。
然后是面无表情的坐到齐悦对面的是零,他漆黑的眼睛仿佛流淌的夜空,默默注视着齐悦。
兰兰又要缩到墙角去,齐悦一把把它拖回来,按在膝盖上。
她稍微有些心虚,却还是微笑着:“呃……零,你怎么了?”
“我想学包扎,可是没有练习对象。”
“如果不嫌弃,请先在我身上练习吧。”终于有个正常人了,齐悦倍感欣慰。
“……好的。”零红着脸,移开了目光,“先是手……”
齐悦把手伸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零的眉头跳了跳。他仔细的用消毒剂把齐悦手腕下□□的皮肤全部擦过,有章鱼洗盘印的地方着重照顾。然后双手捧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啾。”他飞快的俯身亲了一口。
……
齐悦额角青筋乱跳。
“对不起,没想到这么顺利的完成了,忍不住就……你知道,艺术家也会忍不住亲吻他的作品。”零目光澄澈的解释道。
齐悦强忍着乱跳的青筋,微笑道:“没……没关系。下一步该怎么做?”
零面色泛红的垂下头,黑睫毛鸦羽一般覆盖,像个羞涩美貌的少年,他说:“这次我们练一下包扎胸口,我帮你把衣服掀上去。”
“砰!”齐悦终于爆发了。
喵的,居然敢带用这么纯情的方式实践这么龌龊的想法,再也不相信友情了!
零于是顶着一只熊猫眼摇摇晃晃的去写检讨了。
再下一个是满身白毛的大脚雪怪阿哞,“我想要来忏悔哞。我本来是个海盗,苏鲁船长被新船长袭击的时候,我落井下石了哞。昨天我听说赤丸号洗劫了斯诺克星,苏鲁船长趁机越狱了哞。他会不会来报复我?”
你都捡回来些什么人啊安瑞斯!
齐悦已经笑不出来了,“我想……他大概首先要应付通缉令。别担心,多做好事,多交朋友,苏鲁就不敢找你麻烦了。”
……
就在齐悦勤奋工作的同时,格兰迪再次发来通讯请求。
搭载着希尔斯的战斗艇已经来到附近空域,预计半个小时后追上海神号,请求对接。
安瑞斯平静的传送对接引导,然后坐立不安的等了十五分钟。再然后把技术指挥丢给大副,自己借口馋酒遁掉了。
众人集体腹诽:【你还能更没出息吗,老大……】
在对接倒计时5分钟的时候,安瑞斯敲开了齐悦的门。
齐悦正趁着空闲时间在烤糕点,满屋子都是混杂了松子酒香的甘甜味道。看到她进来,就知道她临阵脱逃了。于是笑道:“进来坐。”
“……”
休息室里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仅仅因为多了一个带着碎花头巾,包着手套从烤炉里取铁箅子的小姑娘,就忽然有了一种温馨的居家气息。
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安瑞斯的心一点点就平静下来。
齐悦帮她倒好热茶,端上刚刚出炉的饼干。
安瑞斯因为紧张而有些手脚冰冷,她用茶杯一点点暖和着,有些疑惑的对齐悦笑道:“真是奇怪,我当年头都不回就将他丢掉了,现在想到自己能见他一面,就紧张成这个样子。”
齐悦笑着点了点头。
她想,等她回地球安葬好了球球,再回来寻找萨迦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她望着窗外浩渺的宇宙。就算是整个星球,相对于这个宇宙而言,都不过是一粒无所依托的尘埃。随时可能湮灭不存。但是人的心却只要找对了相互陪伴的人,就能这么轻易的安稳下来,然后那个人便再也无可取代。
所以,迟早还是会忍不住找回来的吧。
安瑞斯一点点把茶喝完了,然后起身告辞。
齐悦把她送到门口,看到她出门便一路朝着升降梯飞奔而去,完全忘掉了什么仪态与矜持。不由微微的笑了起来。
一定要尽快找到回家的路,她轻轻的握了握胸前的玻璃瓶,暗暗的鼓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