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维落入水中,气泡点点向上浮动,就好像落入一个沉沉的梦里。
本以为滚烫的湖水,稍稍碰到都会皮开肉绽,但是他沉下来,四肢放松地张开,被水流带着,来到深深的湖底。他巨大的身体,很快适应了湖水的热力,他的细胞活跃地同化周围的一切,带着一种吞吃的特性,将毁灭的热力变作一种柔和温暖的力量,糅合入四肢百骸之中。
他睁开眼,好奇地观看,水下的世界,朦朦胧胧,安静平和,亦真亦幻。
好像是自己的思绪在漂荡,又好像是湖中原有的思念汇聚成河,交织着美好的梦境,幽幽的记忆,和怀念。
他的心灵,简单直白,纯净通透,他不会下意识去排斥这种思念,而是坦然接受了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到静静飘在水中的真相。
数百年前的加州天空,蓝得像一汪通透的碧水,美丽而又平静。
风吹过冬青树丛的声音,好像山中的精灵在歌唱,远处苍苍的绿色,倒映在山脚下宁静的湖泊中,就那样,凝住不动,看上去,便是一幅停止在时间中的静物图画。
他赶着羊群,在崇山和草地间游荡,雪白的绵羊被狗儿撵着,滚动前进,风猎猎吹入他敞开的胸膛,带来一种天高地远的寂寞。
这片土地,似乎有着神秘的魔力,唤起人们心中的孤独,以及对相伴的渴望。
当暴风雨来临时,他弄丢了马,弄丢了狗,一个人艰难地跋涉着寻找羊群,气温很低,冷得发抖。
然后,在湖边,一株高高的杉树下,他见到了山林的精灵。
那个白发白肤,淡红眼眸的孩子,瑟缩着蜷在那里,身上只裹了一张大叶子,在冷雨中不住颤抖,像只可怜兮兮,快要冻死了的小兔子。
“孩子,你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秀萝……”
这是孩子仅能回答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紧紧抱住他,大雨中,冷风里,沸腾般的湖水边,他们用彼此赤|裸的肌肤取暖,紧紧拥抱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一夜过后,天晴了的时候,他抱着孩子,将他带回自己的牧场。
孩子望着远山镜湖,怔怔的仿佛不舍,却从始至终,没有放开抱住他脖颈的双手。
秀萝只是用那双不谙世事的红眼睛,定定看着他,充满希翼地说:“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回来,去采蘑菇吗?”
他说好,与孩子鼻尖对着鼻尖,定下承诺,却一生都没有去实现它。
孩子和他一同生活在荒凉简陋的牧场里,成为他的养子,秀萝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花儿总是开得非常好,牧草总是长得非常高。
那年秋天,他们有了些钱,他带着孩子,到港口旁边的集市,去看船员们从万里汪洋之外的地方,带来的新奇玩意。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来自法兰西的昂贵香水,有人甚至用同体积的黄金,去换取一小瓶迷人至极的芬芳。
孩子天真地说,我也会弄,而且肯定比他们做得好。
他以为,孩子只是想让他高兴。
然后,当秀萝兴致勃勃地从花草中提炼出来第一瓶香水,作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时,那流动黄金般的色泽,映着孩子灿烂的笑颜,使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加幸福的时刻。
秀萝的香水,以及秀萝,令得他见到了天堂。
他们富裕了。
他娶了妻子,生下许多可爱的孩子,牧场扩大了好几倍,他甚至买下了与秀萝初见时的那片湖泊,作为送给秀萝的礼物。
只是,秀萝渐渐没有了笑容,这个孩子,不快乐了,而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时间匆匆而过,他白发苍苍地躺在床上,名望,家业,都没有什么可挂心的,只有这个孩子,他放心不下。
孩子的眼中,越来越寂寞,明明身处在大家庭中,却好像永远孤单单的一个人,一天比一天,更加寂寞。
“秀萝,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他抚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这样问道。
“……一起去山上采蘑菇,好吗?”秀萝的眼中,跃动着少有的希冀。
他愣了一下,他答应过孩子的,这个微小的请求,却从来没有做到。带着遗憾和愧疚,他静静停止了呼吸。
孩子摇了摇他,因为他的又一次食言,而有些生气,鼓起了脸颊,湿红了眼眶。
他又摇了摇他,想让他醒来,带自己去山上,就他们俩,只有他们俩,仿佛多年前初见时一样,可是,他却永远都不会再回应他。
孩子初次见到死亡,他不懂得死亡,只会紧紧抱住他渐渐腐朽的身躯,手足无措。
他的儿孙拗不过秀萝,只能将他的骸骨留给他,让他抱着,一年,一年,又一年。
当孙子成为爷爷,当后代们渐渐不记得他这个祖先,秀萝却仍然是秀萝。
某一日,一位神秘的黑发黑眼旅人,自遥远的东方而来。
他穿着无比绚丽的丝袍,袖口的金饰叮叮作响,衣领中编织着璀璨的宝石,就像最为尊贵的帝王。
他带来了财富,力量,与希望。
长生的希望。
威洛思的子孙们一直渴慕着秀萝的青春,可无论他们怎么与他亲密拥抱,却始终都无法得到。
这个东方人,能够挖掘出秀萝最深的秘密,将他永恒的青春取出来,与他们共享。
躺在冷冰冰的台子上时,秀萝哭泣过,祈求过,求这个家族的子孙,求“他”的子孙,不要这样,他很害怕,别伤害他,多少年了,他是他们的家人啊。
可是,他们只是冷冷看着他,残酷的大手,死死按住他的双腕,双足,他们喘着粗气,浑身燥热,目光中只有贪婪的渴望。
东方人剜走了秀萝青翠欲滴的骨,将他的肉身扔在那座湖泊里,消失无踪,并没有与威洛思的族人分享长生。
镜湖自那之后,就沉入地底,在地下深处,水面上冒出滚烫的硫磺浓烟,只在地上留下巨大的坑洞,仿佛遗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威洛思家族中的某位成员,秘密运来许多许多人骨,沉入地下热湖中,似乎相信这些不平凡的骨头,可以带来长生。
但意外发生了,这个人不小心跌入滚烫的湖水当中,成为了水底的冤魂。
之后,秀萝便再次出现,肉身中穿着人类的骨,他似乎完全混乱了,迷失了,将那名威洛思成员的信仰当成自己的信仰,以为自己就是那名成员。
似乎不这样,他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他不敢回忆过去,只能逃避在假装成别人的心灵幻象中。
那名死者没有调香天赋,渴望成为受人尊重的大师,于是秀萝变成了威洛思家族的金质摇钱树。
那名死者小时候受尽亲人的凌虐,却又渴求他们的关爱和陪伴,所以秀萝利用起了湖底的人骨,将所有威洛思的族人,统统变成骨灵,让他们天天在主宅中欢乐饮宴,像一幅和乐融融的画卷。
秀萝从外面的世界狩猎回一个个美丽的人类,将他们养在热湖里,给他们穿上人骨,让他们成为自己亲密的仆人,爱他们,也被他们所爱。甚至后来人骨不够用了,他也仍然没有停止这种行为,不断向湖中抛入肉身。
秀萝迷恋所有醉人的芬芳,因此才支起大锅,想像海巫师那样熬制残酷的香。
他分不清自己和别人的愿望,他总是很容易受到感染和鼓动,去做些他以为,那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秀萝没有真正的自己,从被按在冰冷台案上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以自己的意志生活,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一点。
残酷的,天真的,孤独的,渴爱的,内心中,又总是充满恐惧和伤痛。
这些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他,沉在水中的思念,已经分不清楚,此时的秀萝,到底是不是自己爱了一生的孩子。
思念唯一能够肯定这个孩子与过去一般无二的,就是那个曾经的名字,那个在杉树下,初见时,告诉了他的名字——秀萝。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席维问。
我……我的愿望?
水中的思念十分迷茫,他说,我不知道。
数百年来,他的身体虽然死去,但他的思念却一直在湖水中漂荡,看着秀萝,什么都做不了,却无时无刻,不在看着那个孩子。
看着他的痛苦,看着他的恐惧,看着他被自己的子孙残忍地伤害,可是,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秀萝都察觉不了自己的存在,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也许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每当秀萝受到伤害,他都无比痛苦地哀嚎,可不管他的心如何呐喊,却仍然只是无能为力。
然而,当终于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呼唤,询问他的意愿时,他却更加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只能沉默下去。
席维等了会儿,忽然咧开大大的笑容。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他说。
巨大的席维浮上水面,手里抱着一堆东西,他的皮肤被烫得通红,一般人肯定早已死去,可高大的他却好像洗了个过于热情的热水澡一样,呲牙咧嘴抖抖肌肉,还是没事人一样。
他砰砰砰地跑动起来,沿着天然石窟中,那些被烈火烧灼后的痕迹,一直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找到了大狗和被大狗焚烧的东西。
火光渐息,被烧灼的物体却仍是洁白的,白皙美丽的脸庞,幼细柔软的白发,单薄白嫩的身躯。
秀萝静静躺在那里,望着洞顶,眼泪一滴滴流下脸庞,却又瞬间被高温蒸发。
他的骨骼被烧成了灰烬,只剩下美丽的肉体,他又动不了了,好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黑发黑眼的恶魔,剖开他的身体,夺走了他的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不死去。
也许这个疑问,打从那个人在他怀中,永远闭上眼睛那一刻起,就深深被埋藏在了秀萝的心底。
他闭上眼睛,不看他了,摇摇也不醒,亲亲也不醒,秀萝讨厌这样。
心里头很痛,很难受,如果能跟他一样就好了。
秀萝不喜欢……不死。
大狗静静望着他,感受到他的心灵,它说:看来我们至少在一件事情上,想法是一致的。你想死,我也希望你死,你死不了,我就一直烧下去,总有彻底烧成焦炭的时候。没有什么真的杀不死。
脚步声传来,大狗闭上眼,感受到那个家伙扑上自己的后背,以及由他带来的沉重拥抱,心情一下子安稳下来。
它回过头,啃啃席维的脸庞,又舔了舔,听着他呵呵的笑声,悲伤和愤怒被奇迹般的挤走了,柔软和温暖,在心灵中塞得满满当当。
你没事,真好……
“哥,我好爱你,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更加爱你了。”也许是看到了数百年的遗憾和忧伤,所以哪怕是用直觉去思考的席维,也体会到了珍惜的重要。
巨大的人和巨大的狗抱在一起,耳鬓厮磨,亲昵得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