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些大,吹在荒草丛上,带起一阵阵萧瑟的波浪。
严授纲导演微微眯起眼,儒雅的面容上不见喜怒。
偷偷观察着他的剧组工作人员,不免更加绷紧了神经,这位以要求严苛出名,沉迷于真实到极致的艺术感染力的大导演,向来都非常难伺候。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比较空旷的野地,长着些稀稀疏疏的低矮树木,树木旁边早就被道具组的妙手处理过了,半段黄土夯实的小路,蜿蜿蜒蜒伸向远方。
很有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那种简陋荒凉的味道,即使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便是一座颇为现代化的军犬训练基地。
导演挑选这个地方拍摄外景,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来,战争片么,场地空旷些,打个枪爆个炸之类,比较好操作。二来,电影真正的主人公,是那些四条腿的动物,背靠军犬基地,想要什么狗拍摄什么动作会做不到?
三来嘛,严导与基地负责人的长辈是世交,而这位年轻有为背景也深的英俊校官,听说正对剧里面的女一号神魂颠倒,所以大部分戏份会在人家军事基地外录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当然,这些八卦和一般工作人员可没什么关系。
要说,能够站在这里的,从场记到摄影,从服装到道具,全都由大导演钦定的人选组成,没有一个不是行业内的佼佼者,算是相当华丽的班底。
大家知道,严导憋着一股劲儿,这次是一定想要在国际上拿个大奖了。
一切都要完美无缺,一切都要达到最具张力的艺术效果。
今天的戏份很重要,是电影中极为关键的催泪点。
剧情大概是,疯狂的敌人为了击溃男主角,将女一号绑在炸药包边上,想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炸成粉碎,而这时候,忠诚的军犬冲上来,叼起炸药包向旷野跑去,代替女一号英勇就义。
最具冲击力的镜头,当然是军犬被炸死的瞬间。
严授纲想要让观众一看到这个画面,就好像被人用重锤击打胸|部般,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悲痛和震撼。
可是反反复复拍了好几组,他越看越不满意,脸色渐渐阴沉,最后简直能够滴下水来。
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那军犬被折腾得有些懵了,偏头看自己的训导员,希望得到些更加明确的指示。
可怜的小战士急得出了一脑门热汗,却还是忍不住打手势鼓励军犬,告诉它,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军犬沉静的琥珀眼中,溢出温润的色彩,它稍稍挺直了背脊,尾巴轻微地摆动了一下。
“砰!”
严授纲猛然踢翻凳子,风一样大步走来,冲着战士一阵劈头盖脸地咆哮:“你到底会不会训犬,会不会配合我们工作?跑了这么多回,哪一次像个样子?你和你的笨狗要是再这么浪费胶片,就给我滚,换机灵的来!”
严大导演身材中等,面容俊秀,不开口的时候更像一名大学教授,然而肺活量却真真惊天动地。
小战士被骂蒙了,等反应过来那话里的意思后,猛地涨红了脸,衬着他鬓角的汗水,看上去无辜又可怜。
“你……你不能!”他直愣愣地爆出一句。
严导一顿,抬头,冷冷逼视着他,“你说什么?”
小战士想说,你骂我没关系,怎么骂都没关系,但是你不能骂我的狗,它很听话了,真的非常听话了。
为了镜头里好看,它所做的动作,很可能让它受伤,甚至致残,身为军犬,非战造成的残疾,并不意味着荣耀,可是它还是服从指挥,听话的做了,没有任何不情愿。
这样聪颖优秀的军犬,为什么要骂它笨狗?
战士张着嘴,为犬争辩的冲动堵塞在他的胸膛,但是,这个人,是基地负责人段大校命令全力配合的大导演,要像对待上级一样,坚决执行他的指示。
小战士闭闭眼,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闷声道:“我是因为命令才来的。”
“那就服从命令!”严授纲一声暴喝,甩手指着前面的黄土路,“这条狗要牺牲的,牺牲你懂不懂?飞奔,沿着黄土之路飞奔,像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然后是惨烈的火光,是血肉横飞的爆炸!”
大导演的声音灼烈激昂,眼中闪烁着对艺术不懈追求的疯狂,“要真实,一定要真实,要无与伦比的震撼,不是它这样毫无紧张感的游逛!”
它才没有游逛。
小战士满脸不服,大哥已经冲得很好了,别说是像它这个年龄的狗,就是壮年军犬,这种既要镜头美感又要速度的跑法,也没几个能执行得了。
而且,什么是真实,还要怎么真实,他的大哥是最优秀的军犬,它不比你一个人类知道该怎么跑?
严授纲身子一转,指着一旁的烟火师,“去,给那狗身上多加点料,干了这么多年,爆炸的火光你不知道要怎么弄吗?你当真是在放烟花?”
烟火师答应一声,连忙向军犬跑去。
军犬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早在看到训导员挨骂时,温润的瞳眸就瞬间转暗,内里透出黑沉沉的冷光。
这时候,在没有训导员陪同的情况下,竟然有人胆敢碰它,就算这人并没有攻击的意图,可那又怎样?
当即,军犬绷起身躯,低沉地呜了一声,烟火师淬不及防,猛然跟犬的黑瞳直视个正着,一股彻骨的凉意窜上后脑勺,吓得他差点儿瘫坐在地。
“你傻了?磨蹭什么。”严导从后跟上,怒意熊熊,军犬转移视线,定定看他,瞬间,严授纲也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动都不敢动了。
军犬身上的煞气,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它们被训练时,要求的就是对敌军造成最大杀伤,那充满杀机的视线对准的方向,就是它们锁定的目标,一般情况下,位于咽喉。
动若雷霆,一击必杀。
尤其这条军犬,更是如此,它的军功与奖章,像一座只可仰望的高山,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不朽的传奇。
小战士跑过来,轻轻抚摸它青色的脊背,心中涌起滚烫的骄傲,看吧,这才叫军犬。
他低下头,贴在狗直棱棱竖着的耳朵旁,轻声哄着:“大哥,放松,坐。”
狗收敛杀意,端正坐下,沉稳若山。
“这是军犬,请在有我引导时才靠近它,”战士深吸口气,挺直腰杆,上前一步,对严授纲不卑不亢道,“还有,我不同意你们增加火药量,会烧伤它。”
严授纲这时候,才恢复了心跳,他脸色苍白,似是觉得有些丢脸,眼中翻涌着羞恼,嘴角弯出不善的冷笑,“这是为艺术献身,艺术你懂不懂,当兵的就算没念过几本书,也应该能够懂得做人最基本的道理,看见朱兰茵没有?”
他用手一指被五花大绑,像个布景般躺在地上的女一号,“千万片酬的天后,躺泥地上一个多小时了,她抱怨过一句吗?人尚且如此,人都会为了艺术献身,狗怎么了,别以为就你的狗金贵!”
战士看了眼朱天后,他本来就不擅长口舌,根本辩论不过人,这时候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心里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却什么道理都讲不出,只能一个劲儿梗着脖子不同意。
严授纲转身就走,满脸厌恶,再也懒得理会小战士,一个电话打到了段大校那里去。
段大校一听,因为他的人和狗不听话,竟然让朱兰茵卧在冰冷的地上那么长时间,她是一位娇柔纤细的弱女子,这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当即,他二话不说,直接从基地中冲了过来,将小战士踹到一边,上手揪住军犬的后脖子,塞到烟火师面前,“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里我说了算,还反了你们了!”
军犬咬紧牙,它看到这个人肩膀上有杠有星,明白就连训导员都必须得听他的,这就是军队,很多时候,军衔就是一切,而训导员无能为力。
狗隐忍着,低下头,就像在进行一个艰苦的伏击任务时那样,收敛自身的气息,老老实实让段大校抓在手里,尽管,这时候,它只要稍稍偏头,就可以将那不知死活混账的命根子给咬下来。
严授纲看着这一幕,反倒不领情了,他摆摆手,懒懒地说:“算了,不弄了,不真实的镜头,拍了也没用。”
段大校单手揪着狗脖子,胳膊上强健的肌肉块块隆起,衬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分外好看。
他正有意无意在朱兰茵面前显摆,一听这话,赶紧热情道:“别啊严伯伯,拍吧拍吧,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安排。”
严授纲厌恶地看了狗一眼,慢条斯理道:“你说的,我可提要求了。”
“您尽管提。”
“我其实也不想你难做,只是,为了艺术……”他轻声说,“这个镜头,恐怕得上真炸药了。”
段大校一愣,他手里的军犬转动下耳朵,微微睁大黑沉的眼。
严授纲不知怎的,心中一突,下意识扭开了脸。
他闭闭眼,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有别的办法,我真不会说这话,你知道,我也是个疼狗爱狗的人。只是……不这样,就没有办法达到那个悲剧的张力,所以忍痛考虑,觉得这样做,还是值得的。”
这时候的严授纲,蹙着文秀的眉,清俊的脸上满是无法开解的遗憾与焦虑,使他看上去,竟充满了难言的魅力。
几乎同时,地上的朱兰茵低低□□了一声,灰头土脸的姿态难掩艳丽无方的国色。
她虽然被绑,却还是挣扎着抬起头,看了段大校一眼,这一眼中,有着淡淡的苦涩、坚持,以及一丝微弱的恳求。
段大校明白了,不做到完美,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会放弃,他们严谨的工作态度,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无法不使人动容。
尤其,朱兰茵还在寻求帮助,她一定非常辛苦,非常难受,才会露出这种眼神。
必须赶紧拍完这场戏,让严授纲满意,她才会得到解脱,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他。
当即,段大校再不犹豫,“行,这条反正是退役军犬了。”
不管它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辉煌,立下多少赫赫战功,创造了多少令敌人威风丧胆的传说,如今,它已经老了,已经退役了不是么。
是自然老死,还是炸死,也没什么分别,退役后,国家养它这么多年,已经仁至义尽,而且,它活得也太久了些,吃养老饭的年头,和服役时间一样久了。
再说,最后的最后,在银幕上塑造一个光辉的英雄形象,来作为一条军犬生命的终结,也算不辜负它那英雄犬的称号么,总比英雄迟暮,又老又病的,像坨垃圾般死了好。
严授纲真诚地道了谢,对军犬露出一个微带遗憾的笑,追求美的巅峰,总会伴随着牺牲,而这种牺牲,值得。
当下,烟火师与道具一起,将新做好的炸药包交上来,段大校叫过远处的小战士,让他指挥军犬,叼起来跑。
“大队长,大哥很乖的,其实前几次,它也跑得很好。”小战士心下惴惴,微带讨好。
“嗯,就那么跑。”段大校看他一眼,“你怎么叫它大哥?”
小战士不好意思地笑笑,“它一岁开始出任务,十五岁才退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啦,不管军龄还是年龄,都比大多数战士还要久,当然是我们的老大哥啊。”
狗的寿命,一般在十至十五年,军犬则要更短,二十八岁的狗,相当于两百多岁的人类,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尤其,这狗的身体状况,完全不输壮年犬,能跑能跳,强劲的肌肉隐藏在水银泻地似的狼青色皮毛下,威武美丽。
它如果不是最美的犬,电影也轮不到它来演。
段大校不是训犬科班出身,到这个基地当负责人,不过是家里想让他镀镀金,但是即便以他那并不丰富的专业知识,也知道,这条狗,真的有些神奇。
听说,世界上最长寿的狗,活了二十九年,如果这狗能够留到来年,说不定,也能登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段大校自嘲一笑,算了,老外的玩意,也没什么意思,就这样吧。
他胡撸一把小战士的脑袋,“臭小子,还敢跟严导顶嘴,幸亏我是你首长,啥都帮你扛着。好了,让它上吧,严导说了,最后拍一条,好不好的都用。”
小战士一听可以脱离苦海,立马高兴起来,他弯腰搂住军犬的脖子,小声说:“大哥,听到没?坚持一下,这就拍完了,回头我给你两大块熟牛肉,还可以加一块奶糖,不能多,就一块知道吗?”
军犬静静看着一无所知的小战士,瞳眸中漾起温润的琥珀色光芒,它抬起头,用自己尖尖的嘴,轻轻碰了碰小战士的鼻头。
那是淡淡的不舍,淡淡的依恋。
小战士惊讶极了,这条战功赫赫、寿命奇长的犬,对他一直算不上亲近。它听他的话,因为他是训导员,而它是一条优秀的军犬,如此而已,像刚刚那样的亲密举动,绝无仅有。
他知道,他并不是它的主人,英雄犬的主人,自然应该是二十年前,那边境战线上功勋卓著的英雄。
二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不知英雄现在何方,他总觉得,大哥是寂寞的,非常非常寂寞。
不过,那没有关系,他会陪着它,他是一级士官了,他还可以当上好多年兵,他会陪伴大哥,一直一直陪伴下去,他认为,这真是无上的荣幸。
“好大哥,乖啊,再去跑上最后一趟,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军犬默默看了眼身旁的炸药包,保持着严肃蹲坐的姿势,不叫,不动。
整个剧组人员全都等着它,渐渐腾起不耐烦的气息。
段大校皱皱眉头,“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听指挥?”
小战士腰背笔直,他向前伸展右臂,做出冲锋指令,姿势如同教科书般标准。
可是,军犬只是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
“大队长,”小战士额头见汗,“要不……别做了,大哥……它不乐意……”
“不乐意,什么叫不乐意?”段大校一下子被激怒了,严授纲与朱兰茵都看着,这个时候,他如何能够反悔,如何能够说不做?
“不乐意就不上?畏惧不前,不服从命令的,还是军犬?前方是地雷阵呢,前方是机枪眼呢,前方是敌人的坦克呢?执行任务的时候,它也能不乐意就不上?这样的孬狗,还他|妈叫什么英雄犬!”
蹲坐的犬,一下子耳朵竖得笔直,它昂起头,冷冷望向咆哮的段大校。黑沉沉的无形杀机,瞬间锁住英俊军官的心脏,令他再也说不上一个字来。
军犬慢慢站起身,英武,威猛,雄壮。
巨大的犬,傲然挪动四条强健的腿,在冷冷的风中,漠然扫了下尾。
它活到现在,经历了太多敌人,险境,训导员和官长。
它尊重的,不是哪个人类喂给它食物,不是对方布置了什么任务,下达了什么指令。
它尊重的,是它的身份,是它的职业。
以及,由此而来的尊严与荣耀。
它,是军犬。
青色的身影,风一样刮了出去,似惊雷,似闪电,无论小战士,还是段大校,无论严导演,还是女明星,他们,全都惊呆了。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战意汹涌、威武激昂的身影,四爪落下的韵律,仿佛响彻天地的鼓点,重重击打在人们心间。
它狼青色的皮毛,在冷冷的日光中,涌动起银海泛波般的彩华。
这种速度,这种力量,这种无法形容的壮丽。
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将这一切,扯得灰飞烟灭。
小战士呆呆瞪大眼,不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大哥,大哥呢?
刚刚那是什么……
火光……声音,可是,大哥呢?
大哥在哪里!
一个不似人声的嚎啕,猛然自小战士喉中窜出,他扯着嗓子拼命叫,疯了一样往爆炸地点跑去。
他张开双手,拼命抓,拼命拢,可是,炸药的威力太强大了,那些被炸得乱七八糟的灰粉状物,连残骸两字,都说不上。
段大校冲过去,用力抱住小战士,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
这个小兵,已经哭得咳出了血。
他不是训犬员,理解不了这些人爱狗如命的心情,只是,他觉得,再伤心,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狗毕竟只是狗,而人,总要向前看。
严授纲死死抱住摄影机,一遍又一遍看着回放,眼中放射出浓烈的欣喜疯狂,“好,好,太好了,这正是我要的!”
也许小战士的哭声,实在太过刺耳,他抬起头,向那边瞥了一眼,扯开一个宽容的微笑,“电影一定会成功的……就连训犬员,看到如此真实的镜头,都哭得死去活来呢。”
剧组圆满完成了任务,撤离基地。
军犬被炸得尸骨无存,就连安葬都做不到,小战士自己一个人,在爆炸发生的地点,撒上一层又一层,淡紫淡黄的野山花瓣。
夜幕下,有风轻轻吹拂,花瓣翻翻滚滚,像涌动着的银色海洋。
这里的月光,特别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