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年夜饭吃得很是安静,君洛北基本无话可说。行素乌发高挽,斜斜地插着一支攒金珠花,红袄银褂之下是一袭银红色撒花高腰长裙,依然用银色束带在腰侧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醒目地突显出她那不堪盈握的纤纤细腰。见她的打扮与进宫前如出一辙,我看得有些亲切,忍不住开口道:
“妹妹入宫以来可还习惯?”
行素的神情先是一怔,随后漾开了笑脸,漫不经心地道:“多谢姐姐关心了,说起来当妹妹的还要在这里向姐姐赔罪,前些日子不巧自个身子也病下了,所以也没来得及去探望姐姐,这杯酒算妹妹给姐姐赔礼了。”
行素说完后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眼眸轻扬,半倚半躺的慵懒身姿丝毫未变。
看她嘴里说着赔罪,行为姿态却看不出丁点的尊重,我的心里有些想笑,这丫头,倔强高傲的性子还是没有收敛,幸好现在的皇后是我,要是换成别人,估计以后有她的小鞋穿了。
我心里当然不会跟她计较,也学着她一般,仰头干完了手中的酒。却见她惊讶地瞪了瞪眼睛,转瞬又逸出一抹轻笑:“姐姐还真是给小妹面子。”
“怎么了?”我不在意地问道。
“姐姐忘记了么,妹妹进宫初见姐姐的那晚,姐姐不过是小半杯酒就醉了。”后面的话行素没有说了,不过从她促狭的眼神里,我能猜测到莫思攸醉酒后一定闹了笑话,或者至少可以推断莫思攸的酒品不怎样。
想到这里我扑哧一声笑了,想我纵横酒场数年少有败绩,连非离和无间都不逞多让,就连在君洛北的面前我也曾一气喝掉整壶酒。
输人不输酒,我可不想因身份变了就得隐藏自己的嗜好。没错,我承认自己嗜酒。于是举杯回敬行素:“今夜难得好日子,就是再醉一次又何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行素总算端正了身姿,盯着我的眼神也不再轻慢,“没想到姐姐的胸襟如此洒脱,小妹受教了。”
我挥挥手并不在意,“何为胸襟?何为洒脱?万事分忆定,浮生空自忙。酒肉虽是穿肠过,但饮又何妨?”
“万事分忆定,浮生空自忙?”身边的君洛北突然开口了,“想不到皇后竟然有如此想法。”
我的脸上有些发烫,还好这莫思攸号称京城第一才女,不然我这些脱口而出的名句就显得突兀了。
“如果每人都如你这般想法,普天之下谁还去劳作?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士子举人争破头地想参加每届大比?就连朕手下那帮大臣不也是明里暗里斗个不停?”
“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能悟透的又有几人?佛者,觉也!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
“皇后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君洛北入席以来总算开始正眼瞧我了。
“我不信佛,我只信我自己。”我没去追究他眼神中的深意,只顾往杯子里斟酒,感觉变成莫思攸之后这是我最畅快的一刻。没有顾虑,没有心伤,只有金杯美酒。
“佛语有云,众生平等。如人人都能自尊自信,开显其本具的佛性,也就立定成佛大圆满了。”
我讶异地望向君洛北,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作为一个封建集权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能有这份普度众生的心思已经很难得了。
“纵然是佛,都不能违背因果的自然法则;所以佛不能即灭定业,不能化导无缘,不能尽众生界。从凡夫到圣人都要对因果负责,皇上贵为一国之主,这是您的前世之因种下的果,因果循环却也为您的后世之果开始了因,如今兰朝百姓的兴衰荣辱都维持在皇上您一人的身上,如果在您的治下百姓能安居乐业,何尝不是您圆满的因果循环呢?”
难道莫思攸的身体真是不胜酒力吗,我怎么才几杯下肚就开始托大地在暗示君洛北怎么去做一个好皇帝了?
“说得好,因缘果报,成住坏空。感谢皇后替朕解开了心中的一件憾事,这杯酒朕真心地敬你。”
说着,君洛北起身亲自端了一杯酒在我手上,神情黯然凝重。我连忙也站了起来,对于他的亲近有些受宠若惊。
银袖轻扬,金樽倒扣,杯酒入喉之时,我分明看见了一双湿润的眼角,仿佛吞下的不止酒,还有那缕萦绕在眉际的惆怅和苦涩。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憾事,却也为他解开了心结而高兴,于是高举酒杯仍然站立着大喊:“来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祝愿新的一年我们大家都能芝麻开花节节高。”
行素亮声笑了起来,竟也是站起了身与我主动碰杯,“妹妹虽然对于姐姐刚才说的很多都不懂,但却也知道那些话都是很好的,不然皇上也不会笑得这么开心了。”
是的,君洛北从我大喊那句话之后就调整了情绪,威仪尊贵的俊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笑意。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漏洞,连忙补充道:“我这个皇后当然是不能再节节高了,只希望皇上在来年能多给臣妾些赏赐,让臣妾的紫泉宫多一些颜色。”
话一出口才觉更不妥,哪有当皇后这么爱财的。算了,现在既然是我在当皇后了,也用不着去想别人是怎么当的了。
“皇后,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能再高了?”君洛北维持着脸上的笑意不变,眼色却深沉了几分,“这天下还大着呢,兰朝也不过是其中的三分之一。”
我心里一惊,君洛北言下之意是打算扩张领土了,脸上却假装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离席的时候君洛北突然开口说送我一程,吓得我酒意都消了几分,他该不会酒后乱□□?
白雪覆盖的皇宫少了平日里多见的花红柳绿,却别有一番静谧纯洁的安详。九曲回廊,宫檐转角,甚至假山树干上都挂满了各色彩灯,给隆冬的夜晚增添了跳跃的音符和节日的气氛。
君洛北与我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去紫泉宫的路上,下人被他一一遣走,安静的青石小路上只有我和他俩人慢慢地走着。两边的景物白茫茫一片,偶有宫灯的彩光掠过,却又很快融入了天地间的这片苍茫,于是,眼前君洛北的背影便越发地清晰起来。
除了正式场合他极少束发,总爱用一根银色的带子把长发松松地绑在后颈处,风稍微大点就能把那束黑丝吹得四散飘扬。
记忆里我看到他背影的时间比正面还多,就好像此刻,他似乎总爱把心思背在无人能见的阴影里。
快到紫泉宫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把手里提着的宫灯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那晚委屈你了。”
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回过神来,呆呆地拎着宫灯。
他的脸上有一丝狼狈闪过,“我也是因为母后,她……她年纪大了,想要个孙子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脑海里满是疑问和惊讶,以他的身份根本没必要给我道歉吧?
“皇后,我以前似乎对你有些误会,今夜与你论佛之后才算真正了解了你的一些想法。”君洛北语气真诚,望着我的双眼里点漆如墨,像远方天际那片广袤的夜空,与周遭的银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面对他如此直接的坦白,我反而不好责怪他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没关系,事情都过去了。”
害怕他打蛇随棍上,我连忙又补充了一句:“那个,那个……御医说我大病初愈,身子还不能……”
“我知道,以后这个事我会尽量尊重你的。”他扬手止住了我的话,盯着我的眼神清澈自然,不像是在说假话。
我“呼”地出了一口长气,早知道说一些大道理给他听就能解决我的困境,我就不用费神去请求非离了。
“皇后,你自半年前那件事之后似乎转变了不少。”
君洛北的话不紧不慢,却听得我心里一突,连忙摆出一副自嘲的低落模样:“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很多事情我都看开了。”
说完之后我不停地在心里狂笑,希望没被君洛北看出来。
“夜深了,进去吧。”君洛北拂了拂我肩头的积雪,转身走开了。
临去的一拂,虽然谈不上多亲密,却是以前的君洛北不会对莫思攸做的。我的头皮有些发麻,当然不会以为他喜欢上了莫思攸,只是一直以来都很难习惯他对于我的哪怕丁点的亲近。
我习惯的,似乎只是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