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回头的惊鸿一瞥,让唐寅彻夜难眠,连夜披衣而起,来到桌边,点了灯,展开画纸,开始细细地描画那梅下的倩影。
第二天一早醒过来的高福被站在桌边画画的唐寅吓了一跳,再看唐寅冻得脸色苍白的模样,立刻让人去准备姜汤热水,自己走到他身边劝他休息。唐寅也觉得一夜过去,冻得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听从地放下了笔。
高福看了看那画一眼,挑了下眉。取来一张纱帕盖上,扶着唐寅去沐浴。
唐寅将自己关在房中五日,花费无数的时间精力去完成了那幅画。这是他第一次画仕女图,也是他第一次这么用心地画人物。总觉得仍然无法将自己那日见到的美丽全部画下,但这张画已经不能再多添一笔,他只能略有些遗憾地让同寿送去装裱,躺回床上乖乖养病。
同寿知道自家爷不顾发烧也要完成的画自然是重要的,没有送到一般的画斋,直接送到了京城最大最有名的补天坊。补天坊的后台是谁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家店有最一流的工匠,不管是首饰器皿武具字画都可以由他们制造修补,甚至可以改造得更好。就因此,比起一般的店,费用也要贵上许多。
所以,平时装裱只要几两银子的画,被掌柜地看了一眼后,直接开价:“五十两。”
同寿只觉得他们是在抢,生气地立刻就要收走!那掌柜却收了画不还:“这位小哥,这是你们公子费尽心血的画吧?画得这么出色,送到别的地方,只会坏了这画的神韵。交给我们,虽然五十两,但绝对不会让他失望的。”
同寿仍然不同意,不是别的,是他没有权力决定是否能花这么大一笔钱。那掌柜的看出他为难,想到他可能是没有这么多银两,有些可惜地将画还了回去。还的时候万分不舍,摩挲了好一会,像是在抚摸爱人一样,看得同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接了画回去,一问,唐寅立刻抽出五十两银票给他:“交给他们吧。”
同寿犹豫地看着高福,高福点头:“去吧。”
同寿无奈,只好再回补天坊,补天坊掌柜一看见他,立刻兴奋地甩开一个客人跑了过来,抢一般地抢了画去了后面,至于银两则由小二去收,他看都不看一眼。同寿眨眨眼睛,交了钱拿了凭条回了家。唐寅听了笑笑:“那位老板是位雅士,这般的爱画成痴,交给他我放心。”
同寿这才放下一丝不满,安心地等着。
那画约定是十天取,原因是唐寅在画上的一些色彩上得不好,他要找最好的画匠去补足这点。但其实他五天就弄完了,将画挂在最明显的位置,引来不少客人伫足观赏。一时间,唐伯虎的名字就被人传了开去。那幅画也被叫出了天价,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老板不敢卖。等到十天同寿来取,就被一堆人堵着门要买画。同寿知道自家主人宝贝这画,怎么也不肯,取了画转身就走。
有恒心的自然要派人追了去,于是唐寅的门前求画的就越来越多起来。
唐寅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那幅被装裱后越发鲜艳夺目的画,就被挤上门来的客人惊得不轻。好在别人为求画而登门,都非常客气。唐寅那张梅下美人图不肯出让,便有人花钱请他做别的画,唐寅没有什么理由不同意,便答应了几家,让他们改日登门取画。
而那张梅下美人图,则被唐寅留下了下来,也幸好留了下来,在重要的时候救了他一命。
与唐寅同院居住的文征明,也因此卖了不少字,也跟着小小地出了名,更缓解了他因为银两不足而有些困窘的生活。至于陈举人,他的字画不能与这两人相比,无奈地要不出去参加聚会,要不就在家闭门苦读。
年后不久,唐寅接到家信,丁氏也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一口气有了两个儿子,唐寅得意不已,在文征明面前炫耀不停,拿着唐申画的孩子画像说自己的儿子多可爱。
文征明被他扰得看不下书,干脆陪着他玩。然后,这时陈举人回来了。
陈举人先是表达唐寅有了嫡子的庆贺,再突然问了一句:“唐兄,文兄,你们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徐祯卿的举人?”
两人同时一愣,他们自然是记得西山遇到的徐祯卿。只是他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个样子的徐祯卿,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搂着他的那个男子。
陈举人今天是去参加一个聚会的时候见到了徐祯卿,互相问候才知道是同乡,徐祯卿才对他多说了几句话。陈举人没有忽略说到唐寅和文征明时他微微一愣的表情,猜到他们是认识的,才会回来打听。
唐寅干笑了两下,有些无助地看了看文征明。文征明憨憨地笑笑说:“陈兄,徐公子和唐兄是同届的举人,乡试第二名。”
陈举人惊讶不已,他与文征明同届,对这位徐公子并不熟悉。当下笑道这位徐公子这次会试肯定可以金榜题名的!聚会中,徐公子才学出众,见解非凡,一出口锋芒就盖过当场所有人。而且徐公子似乎与他身边的那位林姓公子关系非同一般,要知道那位林公子可是出生京城世家,林家在朝廷上也是很有势力的。有林家扶植,徐公子前途无量啊!
唐寅听得有些不安,文征明抓抓头有些弄不清的样子,笑着说:“这个,会试成绩如何还不是要看考卷写的怎么样吗?”
陈举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指点他:“文兄,这会试虽然结果要看考卷,但这评卷的人是谁?当然是考官了!考官们也是人,若是知道这事,自然是要给林家一些面子的!”
文征明做恍然大悟状,然后耷拉着脑袋难过。陈举人就安慰他,劝他下次和他一起去参加聚会,与林公子多客套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文征明没有拒绝,也没有赞成,只在不知不觉中将话题转了开去。
陈举人回去休息后,文征明看着唐寅的脸色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嗯。我来之前申儿再三叮嘱了我一些话。”说着把唐申在马车上说的话说给他听,文征明立刻点头:“申弟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果然是个精明的。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我也这么想。可徐兄……”
“唉,他已经双脚踩了进去,再难脱身,哪里是你我一句话劝得回来的。”
唐寅只觉得可惜,那个漂亮的男子是真的很有才华,可惜造化弄人。
可这陈举人却去得勤快,回来后时常说徐祯卿的好话和林家的富贵奢华。他也发现了徐祯卿与那林晋林公子之间的事,并无多少反感,毕竟徐祯卿的长相在那里。只是有些可惜,毕竟徐祯卿其实已不年少,当年老色衰时,还能有几多宠爱?
唐寅将这里的事写信回家,接到唐申的回信立刻打开来看。信中安慰了他几句,让他继续这样的生活不要再多出风头。至于陈举人的所作所为,他已经告诉了张靖宇。如果张靖宇不阻止他也没有办法了,两人只要记得会试之前,谨言慎行最重要。
张靖宇确实给陈举人写了信,不过这信的内容与唐寅期望的相反。其实张知府能在苏州只呆了几年就要高升,与林家的扶植是分不开的!也就是说,他们家早就和林家站在了同一条船上。陈举人依附张家,张家依附林家,陈举人自然也要和林家打好交道。反正他才华一般,外貌不显,只是去巴结林家而已,林家门外这样的人天天都有一堆。
唐寅无奈,和文征明商量了一下,两人闭门读书画画,与陈举人之间的来往也少了许多。陈举人自己忙碌,也没有在意,渐渐也就行同陌路了。
到了二月,张靖宇上了京,离会试也不到半月时间了。他安顿好后立刻去见三人,给唐家和文家带了许多东西送来,也把两家人的话和信送到。陈举人的家人跟着张家一起上京的,他立刻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和家人一起住。
张靖宇笑着对唐寅说:“你那两个儿子我都见着了,活泼可爱。令尊令堂也都健康,托我带话给你,让你安心会试不用担心他们。申儿倒是没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你,只让你考完了尽快回家不要耽搁。”
唐寅心中明白自己写信回家弟弟已经看过,所以才没有通过张靖宇带话,想来是写在信里的吧。笑着说:“我也离家这么些日子了,确实是非常想念的。会试一结束我就会立刻回家了。”
张靖宇想起来一件事抚掌一笑:“对了,久别重逢,我特意让人在及第楼准备了席位,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这就一起过去吧?”
张靖宇性格爽朗,进退有度,唐寅和文征明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加上确实是帮自己不少忙,自然是点头应允,回房间换了衣服跟着去了。
结果一去就后悔了,张靖宇不仅仅请了他们三人,还请了林晋等人,自然的徐祯卿也来了。
徐祯卿看到两人时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满眼的不赞同和隐约的担心。唐寅和文征明没有注意到,只凑在一起小声说了会话,然后就坐到了末位去低头吃饭。
张靖宇与林晋没有一会就打成一片,两人都是风流成性豪放痛快的人,马上就狼狈为奸起来。
然后,席间,有一位举人猜测这次的会试试题。唐寅和文征明立刻寒毛倒竖,唐寅甚至发现自己被弟弟交待过的事正在一一发生,突然怀疑唐申是不是可以未卜先知?
在座的有不少人都要参加会试,立刻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唐寅和文征明并不参与,其他人却讨论得热烈。然后不知是谁提到,这次的两个主考官性格冷傲不通人情,出题肯定是冷僻至极的!
其他人更是赞同声一片,七嘴八舌地说出了好些可能的考题。
文征明发现有人有意无意地将话题转到考题上,并且有理有据地似乎自己是主考官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直觉不好,和唐寅示意了下,唐寅于是几杯酒急急下肚,立刻头晕眼花起来。
文征明着急:“唐兄?唐兄?”
张靖宇坐在上首,看到立刻过来:“唐兄怎么了?”
“唐兄刚刚和我说到家中的事,有些开心所以喝得多了一些。”文征明扶着唐寅有些担心地说道:“唐兄的酒力一般,可能是喝醉了。”
唐寅突然发出呕声,文征明立刻说:“张兄,不如我先扶唐兄出去吧,这里实在……”
张靖宇自然同意,于是高福进来,和文征明将唐寅扶了出去。唐寅扶着树干呕了半天,终于不胜酒力昏睡过去,文征明让人进来和张靖宇说了一声,万般歉意地先走了。张靖宇虽然有些遗憾,但看唐寅那样子估计确实是撑不住,只说下次再单独宴请他们,两方客气一下,文征明就带着下人将唐寅打包塞进马车带回去了。
而一进马车,唐寅立刻醒了过来,抓着文征明问:“申儿明言过,不许……”
文征明连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安静下来,见他点头才说:“哪届考试没有人猜题,申弟也不过是叮嘱一声,你不用自己吓自己。”唐寅点头,文征明叹息:“不过,这次却是有些古怪,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而在两人的马车驶离后,在张靖宇宴客的包厢隔壁,有人轻声说:“大人,走掉的那两个举人是唐寅和文壁,已经派人盯着了。”
“……他们不是林家的?”
“不是,这两人从来没有与林家打过交道,只是受了张靖宇的邀请才来的。”
“张靖宇?”
“是,张靖宇似乎与他们相熟。来京城后立刻就去见他们了,还带了不少唐文两家相托的东西送去了。”
“如此熟悉的旧人,却失礼在人家的宴席上提前离开,看来是小心人。”
“是,大人。”
“如果他们之后安分,放过他们也无甚不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