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祖帝，堪为当世明君，却愧为人父。”
一面圆形的水镜浮在半空中，周围几个俊逸的青年或冷漠或温润或邪肆或桀骜，坐在两边看着那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场景，神色各异。
十三冥想完出来，就看见平时几个王不见王的兄弟都凑到了一起，顿时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就听见这么一句话，脚下便是一顿，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张看得很熟悉的清丽小脸，失笑地摇摇头，这孩子还真是胆大，什么都敢说。
“这小丫头胆子比老二还大。”老大啧啧称奇，身为晚辈，纵然对长辈有再多不满，他们也只能埋在心里，不敢真的说出来。就好像当初他们那些兄弟，哪个不对为了一个董鄂氏就逼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后来还为了那个女人乱了后宫，那个女人死了，不顾自己身为皇帝的职责，丢下幼子和江山任性离去的皇玛法，顺治帝？可是他们谁都不敢说他半句不是，因为他是皇阿玛的阿玛。就是受宠如老二，也不敢这么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这小丫头倒好，说起皇阿玛的功过丝毫不避讳，批起人来也是毫不客气，好像她说的不是什么自家长辈，而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而已。
“可不是，”三三接口，摇头，“小丫头胆子太大了。”那可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圣祖帝啊……小丫头真是有胆量。
“虽然小丫头冷冷淡淡的样子跟四哥有几分相似，”八八唇角含笑，“说话直来直往的性格倒是有几分像十弟呢。”
“那丫头受宠的程度简直比起当年的二哥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十点头加了一句。
“那是因为小丫头是女娃吧。”十三走到四四身边坐下，接口道。大清的公主哪怕再受宠再娇贵也多半是只有和亲蒙古的份，小丫头无法威胁到皇位，所以皇帝宠爱她毫无压力。否则就像当年的太子二哥，一开始皇阿玛多宠爱他？说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不为过，活像只有二哥是亲生的，他们都是路边捡来的似的。可是后来呢？为了皇位，皇阿玛还不是一样放弃了二哥，将他圈禁了起来？
九九凉凉道：“再说那小丫头聪明着呢，不像二哥那样傻得到处得罪人。你看那小丫头看着冷冷淡淡的，她的人缘都好得能跟八哥比了，她那些兄弟姐妹，顶多就是有些嫉妒，有哪个是真的跟她过不去的？”凤鸾只是公主，再受宠也不会威胁到皇位，所以阿哥们哪怕是心酸她受宠也不会做些什么。至于公主们，呵，大清的公主比不得阿哥们，对皇阿玛总有种期待敬仰，她们从小明白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起来反而更加淡薄呢。再者，跟受宠的姐妹交好，总比与她为敌来得强。皇室的儿女，总是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才是最好的。
“因为那丫头不是没有心机的傻瓜，她只是看着冷淡，心里头敞亮着呢。”十四哼了一声，“看着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跟某人装模作样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不愧是某人的嫡亲孙女。”
“十四弟……”十三笑得无奈。这怎么又扯上四哥了呢？
“多点心眼是好事，”四四淡淡道，“没点心眼，弘历的宠爱会让她死得很惨。”
“对啊，十四弟，你可不能因为跟四弟过不去就对小丫头挑刺。”老大也开口了，“虽然小丫头心眼多，但是只要别人不主动招惹她，她也没做过任何对别人不利的事情。”淡然如水，冷静沉着，虽然冰雪聪明，智谋出众，却是从来不会主动去设计陷害什么人。看着冷冷淡淡好像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其实对于在意的人，却是温柔细致得叫人嫉妒呢。
“小丫头跟四弟不一样。”三三也摇头，“我觉得她性子看起来像四弟，骨子里其实更像八弟。”外表看着跟老四一样冷淡却又有算计，但是实质上更像是老八。因为小丫头只是性格淡然了一点，却不是像老四那样的冷漠寡情，她感情比较淡薄，对于在意的人却是十分关心；老四一心念着大清江山，为了这个目标可以牺牲一切，而小丫头却恰好相反，对于小丫头来说，恐怕家人更重要。起初老八会参与夺嫡之争，就是为了能够让良妃娘娘在宫里不再受人嘲笑；后来老四登基，老八不是不想退，只是骑虎难下，为了自己，为了老九老十跟十四，他也不能退，否则以老四的性格，他们会死得很惨。可惜，最终还是输了……老四是冷面无私，更加看重责任，老八固然也重视大清的江山，但是他更重情。所以小丫头看着老四，内里更像老八。
“这么说的话，好像没错呢。”十十恍然大悟地点头。
“怪不得我看那小丫头是越看越顺眼。”九九也点头，原来是像八哥啊……
“喂喂，”十四辶艘徽趴x常拔揖退盗艘痪涠眩忝侵劣谡饷慈浩鸲Чブ穑俊彼趺床恢涝茨切⊙就氛饷刺炙庑┬殖っ堑南不叮康蹦暌裁豢此钦饷刺郯约业暮19影。∧忝堑降子忻挥懈闱宄茄就吩俸靡彩撬母缂业模皇悄忝亲约杭业乃镒颖舶。
“有的时候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啊，”八八笑弯了眼睛，“我觉得小丫头挺可爱的。”兄弟之中最喜欢孩子的当属八八，因为他没啥孩子缘分，小丫头刚好戳中了他的软肋，因为那样精致可爱，乖巧懂事，聪明伶俐的孩子，恰好就是他心目中的女儿形象。
“哎，你们都别说了，听小丫头怎么说。”一直把注意力放到水镜上的二二插了一句。
几人停了谈话，视线落到水镜中，说实话，他们也很好奇为什么小丫头会那么说皇阿玛。
“皇位之争本就是成王败寇，最后的胜利者才最适合成为大清江山的掌控者，身为大清皇帝，为了选出合格的继承人而坐视争端，这样并没有错；然而身为一个父亲，看着血脉骨肉兄弟相残却不加以阻拦劝解，甚至火上浇油，实在是愧为人父！”
众人忍不住在心里暗道，这小丫头好实诚！
……
“人心都是偏的，有偏心在所难免，然观圣祖帝言行，我只有一个想法，其实除了太子是圣祖帝亲生的之外，其他的都是捡来的吧，所以可以一边把太子宠上了天，一边又对其他儿子严格苛刻得活像继父。”
众人忍不住到抽了一口冷气，这小丫头真敢说！就算皇阿玛真是这么干的，你也不能说得这么直白啊……
……
“身为皇帝的圣祖帝对得起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对得起大清的江山，作为一个父亲的他，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因为他让自己的儿子争斗不休，参与夺嫡之争的皇子没有一个得了善终，他的女儿大多数年纪轻轻就在大草原上香消玉殒，为了他的祖先基业而丢掉了年轻鲜活的生命。”
这是……在为他们抱不平吗？
众人脸上的神色渐渐都沉寂了下去。
……
“老实说，我有点不爽。”
“哎？！”
“太子号称是最受圣祖帝宠爱的阿哥，因为他的额娘是皇后，所以一出世就是嫡子，然后又是太子，自幼如众星拱月，太子本人又高高在上，少有余兄弟亲近，使得其他阿哥都嫉妒他看他不顺眼。后来太子一朝被废，圈禁毓庆宫，从云端跌落了尘泥。我觉得，太子的一生都是身不由己的悲剧，而他的悲剧，原因很多，但是多半却是圣祖帝造成的。太子之所以被封为太子，也许固然存在皇帝对皇后的敬爱，但更多的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那时候的皇帝根本没考虑过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能不能承受得起风雨的打击。虽然他宠爱太子，但是皇帝的底线一直都在那里，太子一开始就身不由己地被圣祖帝推入了夺嫡的争斗中，因为他是嫡子，又是太子，他赢了便是下一任皇帝，他输了，只有一死。所以谁都可以退，就只有太子不可以退。”
“其次，皇帝教导太子为君，却没有教导他如何做一个哥哥，做一个弟弟。太子高高在上，高傲的性格让他根本不懂得去跟自己的兄弟来往，所以太子可谓是孤立无援，身边除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奶父跟一个索额图，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所以我是真的不明白圣祖帝是怎么想的，太子将来当上了皇帝，必然需要兄弟的扶持，可是太子那样的个性，将来纵然成了皇帝，必然也是麻烦不断。太子没人教过，所以看不出来，但是圣祖帝不可能不知道，他非但没有加以缓和，反而在暗地里推波助澜，难道不是因为他在下意识地忌讳太子吗？”因为太子若是真的跟兄弟和睦的话，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
“之后太子失德，太子自身是有责任，但圣祖帝也难辞其咎，因为他没有教他明辨是非，没有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太子做错之后又没有严格惩罚他，只是惩处太子身边的人，导致太子的言行越加过分出格。”
“最后太子落得圈禁一生的下场，谁能拍着胸口问心无愧地说一句‘太子是罪有应得’？能够在皇帝的压迫，众兄弟的虎视眈眈之中稳坐了几十年的太子之位，太子的才华无需置疑。太子本该是个明君的，可惜被硬生生地毁掉了。”也许就是因为太子的才华太过出众吧，所以皇帝感到了威胁，他放任儿子们对太子的设计陷害，就是为了不让太子动摇到自己的皇位。
这小丫头还真是……
二二看着屏幕，看着女孩用着平淡无波的语气说着石破天惊的话，在诉说着他的委屈他的不甘，心里有股暖流在慢慢升起，渐渐流遍了全身，有种暖融融的感觉，唇角忍不住就向上扬起。
他是该高兴的，不是吗？
当年的他身为太子何等风光，后来成为废太子又何等落魄，皇阿玛也好，兄弟们也罢，谁又看到了他的身不由己，他的无可奈何，他的愤懑不甘？
他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放开已经释然，可是，一朝被人点破，心里涌动的暖流告诉他，其实他一直都是委屈着的。
老大身边曾经有额娘有老八，老三身边有额娘，老四身边有十三，老八身边有老九老十跟十四，他又何尝有过谁陪在身边，对自己不离不弃？
都没有啊……他以为自己还有皇阿玛，可是到最后他才知道，最先放弃了自己的，就是最敬仰的皇阿玛啊……
……
“皇玛法其实不适合当皇帝。”
“刚毅果决，雷厉风行，大公无私，公正严明，眼睛里更是揉不得沙子。这样的皇玛法其实更适合作为一个忠臣，因为他的责任感太过强烈，他的爱恨太过分明。一个责任感太强的人，如果他承担的责任太过沉重，他不会顾及那么多，只会活生生地把自己逼垮。为君者，若是不懂得自私一点，为自己着想的话，可是很容易短命的。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皇玛法当了皇帝简直就是给了自己一道催命符。若是太子继位，皇玛法他未必会那么早就……可惜……”她家皇玛法是怎么死的？活生生把自己累死的！因为他是皇帝，大清的江山是他的责任，所以他为了江山连命都不要了。
“皇玛法冷酷无情？不，你错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皇玛法虽然冷漠，但是绝非寡情之辈。这一点，单看皇玛法对怡亲王如何便知。那时皇玛法把大将军王派去守陵，可能是为了教训他，更有可能是为了保护他。因为唯有那样，大将军王才可以避开那时候的风波，得以自保。”
“往事已矣，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德妃会对皇玛法那么冷淡，但是，我认为，德妃不是一个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对于每一个母亲来说，第一个孩子都是特别的。皇玛法是德妃的长子，德妃绝不可能忽略他的存在。一出生就被抱走的长子，更是会让她一辈子都刻骨铭心。我想，德妃的冷淡，也许是阴差阳错呢。”
“因为皇玛法回到德妃身边的时候，年纪已经不算小了。那时候的皇玛法已经是冷漠寡言的性格，也习惯了凡事都冷着脸，叫人看不清楚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德妃纵然有心对他好，对上他那张脸，估计也会忐忑不安，胡思乱想是不是孩子不喜欢她，心里还记着养母之类的吧，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对皇玛法冷淡了下来，对着养在身边的孩子却是加倍地好。这是一种人的惯性，因为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一个替身，然后对那个人加倍地好，就好像补偿一样。大将军王的名字读音，不是跟皇玛法的名字读音差不多？德妃对自己的幼子那么好，大概也有将对皇玛法的疼爱也放到了幼子身上的原因。只是皇玛法见她冷淡的样子，再看看她对另一个孩子的疼爱，就认定德妃不喜欢自己。两个同样会隐藏自己的想法，又不肯坦诚的人凑到一起就是一场灾难，因为他们只会自顾自地猜测，然后认定‘事实’，最后造成彼此越走越远。”
四四神色一震，听着水镜中传来的无比清晰的话，心里是止不住的震惊。
他知道那只是小丫头说出来的猜测，他知道那没有什么根据，可是……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在想，额娘当初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如果小丫头说对了，那么，岂不是他错过了……
“这小丫头还真是……”十四皱着眉，眼里闪烁不定，可以看到他眼里的惊讶，“她怎么猜得出来？”
“十四弟，你这话什么意思？”十三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告诉我，小丫头猜得没错？！德妃娘娘当初就是那么想的？！”
本来只是权当小丫头胡乱猜测的几人全都正了脸色，要是小丫头说对了，那这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四四抬起头，瞪着十四：“十四弟，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小丫头说中了嘛，”十四不以为然，“谁让你整天冷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肯说的？活该额娘误会你不喜欢她，对你也亲近不起来。”最后闹成那样，还不是老四自己搞出来的？
四四的脸色黯淡了下去。
都是他的错，他不该以为额娘不喜欢自己，对额娘也不肯说实话。如果当初他肯软下口气说几句软话，他跟额娘也不会越走越远，最后……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从来不说？”十三瞪他。
“我干嘛要说？”十四扬头，“从小额娘就喜欢叫我‘祯儿’，我知道她不只是在叫我，也是在叫老四，因为她总是喜欢对我说‘你看四哥多聪明，今天又学会了什么’‘又得了皇阿玛的夸奖’云云，叫我长大了要向老四学习。好几次我都看见额娘在做一些护腕披风之类的东西，可是身型都是适合老四的。佟贵妃死的时候你不知道额娘有多开心，因为你终于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了。可是每次老四对着额娘的时候都是那张死人脸，冷冰冰的样子叫人看了就心烦，你知道额娘有多难过吗？每次你走了之后她总是躲在房间里悄悄地哭，眼眶都是红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老四了！要不是你，额娘才不会一直那么难过！”说到最后，十四怒视四四，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我的亲哥哥会是你？如果八哥是额娘的儿子就好了，八哥那么温柔体贴的性子，才不会跟你一样，只会让额娘伤心！”
老大他们几人面面相觑，都没开口。
十三沉默了。
四四没有说话，眼里是抹不去的苦涩和自责。
所以十四才一直都不喜欢他这个哥哥吗？十四说得对，一样是养在别人膝下，可是老八从来都对良妃很孝顺，从来不会让良妃难过，但是他却只会让额娘因为自己而伤心。
“四哥……”十三想说其实这并不完全是你的错，是因为两个人都不够坦诚，才会这样……可是他却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即使如此，四哥还是会责备自己。
“哼，”十四哼了一声，半晌才道，“找个时间，你可以去趟地府。”
“十四？”
“额娘没去投胎，”十四扭过头，“她不放心我们，所以留在了地府，不肯去投胎。因为她是我们凡间的额娘，所以地府也就许了她留下，就在奈何桥那里。”
四四眼里划过一道亮光：“十四弟，你可是说真的？”
“不信你就别去了。”十四小声嘟囔道，“要不是因为额娘放不下你，我才懒得理你呢。”
“谢谢你，十四弟。”
“哼……”
……
“皇阿玛，先是皇帝，再是阿玛，可是包括太子、皇玛法在内的那些长辈们，全都忘记了这个事实。”一腔孺慕敬爱，他们把圣祖帝当成了阿玛，可是圣祖帝却从未是个单纯的父亲。
皇……阿玛……吗？
枉费他们自认英才，似乎，还没有一个孩子看得清楚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身在局中，自然难以看清。我看得清，只是因为与我无关。”
“今日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尔耳，之后忘了便是，无需记在心上。”
“斯人已矣，是非对错已经毫无意义。”
果然……是一个通透的孩子呢……
众人或是垂首，或者抿唇，或者抚掌，皆是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