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没有后悔过与狄秋浔相遇。
她是因为他,才摆脱了当时的困境,后头成为了妃嫔,动了心,陷入两难的境地,她其实也没有后悔,怪只怪她没拿准定盘星罢了。
可是现在,她很后悔。如果不是因为狄秋浔,那怕她死在那一刻呢,最多当自己没来过这世界,也不会牵连到丽娘落入如此境地,别说丽娘早给了她母亲一般的感情,就说这原身给了她一次新生,她也不能恩将仇报,反倒害了丽娘。但是他狄秋浔,偏偏该死的不肯放了逸郡王等人!更可恶的,是她知道这件事,他是对的。
她越想越难以忍受,听到室内轻微的响动,不由提高了声音:“是谁?不是说了都下去么?!”
一个小丫头就怯怯的自幄后头探出头来。
红嫣看了一阵,见她面生,不免有些疑惑。
这小丫头道:“民女是东头的佃农,李家的女儿。”
红嫣哦了一声,这庄子上的人,她认得不全,放缓了口气:“你有事么?”
这小丫头拎着篮子,走近了些:“娘娘今年减了一成的租子,民女一家都很感激。听说娘娘最近胃口不好,民女送些自家做的梅子酱来,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红嫣原本是斜倚在榻上看书,这时将书放在一侧,朝她招了招手:“你来,放这。”
小丫头笑着靠近,将两个小瓦罐放到榻旁的小几上。
红嫣拿了个荷包给她:“多谢了,拿着玩吧。你叫什么名字。”
“李二丫。”她笑眯眯的,又回头看了看外头。
红嫣心中一动:“你还有事?”
李二丫点点头:“还有位贵人,托民女给娘娘传个口讯呢。”
红嫣目光一凝:“哦?”
“太后娘娘说许久未见了,想念娘娘。”
红嫣偏着头,打量了她一阵。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费太后多年经营,就算重要的棋子都被狄秋浔拔去,不显眼的角落,能替她传个话的人,总还是有的。
既然敢让这小丫头来,想必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再如何拷打,也不知道丽娘的消息的。
红嫣无意去做些无用的事,不如事后让人暗中留意着这小丫头还更有收获:“你下去罢。”
“是。”李二丫拿着空篮子,退了下去。
太后自然是要去见的。狄秋浔这些时日了,都没有让步。费太后是想到了另外的交换条件么?红嫣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可以交换。
但是,她一定要去,那怕只有一丝希望。
红嫣打起精神,吩咐人备车,径直往宫里去。
上回她往宫中走了一趟,次日就在宫中纷纷传开。众人十分震惊,但见狄秋浔都没有发话,可见是得了他默许的。众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如今宫中再无人可压制狄秋浔,皇后已逝,费太后被软禁慈宁宫,习太后是个摆设。
狄秋浔真正成了至高无上的存在,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他曾经对红嫣的维护还历历在目,在他未更改旨意前,谁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
因此红嫣奇怪的发现自己几乎是畅通无阻,直到要进慈宁宫,才有人阻拦:“昭仪娘娘,太后娘娘正在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
红嫣看着这名宦官微微一笑:“皇上若有责怪,你只管说是我一意闯入,我亦不会令你承担罪责。”
见他还在犹豫,红嫣又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动手么?我就是杀了你,也没什么。你却不敢动我一指头。何苦逼我动手呢?”
这宦官额上冒出了汗珠,在红嫣再一次越过他往里走时,保持了沉默。
慈宁宫里四处拉着幔帐,暗得不透一丝光,大白天的,还点着几盏灯。
上一回红嫣来时,已觉此处满是暮气,如今只觉得真有如坟墓一样了,连空气都没有半丝流通。
翩空和娥眉将宫人摒了出去,红嫣一直往里走着,见费太后静静的,像座雕塑一般,跪在神龛前。旁边燃着一炉香,红嫣一嗅,只觉得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下薰香,十分气闷。
她缓步走近,低声道:“太后……。”
费太后半晌才有动静,待要站起,却一个踉跄。红嫣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扶起了她。
她没有看红嫣,缓步走到一侧坐下。还像往常一般,高高在上而随意的示意:“坐罢。”
红嫣在她下手坐下:“太后娘娘……您寻了我来,是否是事关我母亲?她是个无辜的人,在皇上眼中没有半丝份量。你们拿了我,兴许还有用一点。我愿意前往,替换了她”
她不该这般急切的,但实在是这阵子太心焦了。
费太后冷笑了下:“拿了你,顺便被皇上寻到费诺的藏身之处?”
但她并没有继续就此嘲笑下去,而是叹了口气:“是啊,这事儿,是费诺自拿的主张。哀家事前不知,要知道,就不让他做这样无用的事了。皇上再喜欢你,也不会因为儿女私情,损及皇权啊。何况……他也不是这般喜欢你,不过尔尔啊。”
红嫣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拿着帕子把玩了一阵,垂下眼睑:“太后唤了我来,原来是想离间我和皇上么?这事我心中有数,太后就不必做这无用功了。”
太后笑着看她,似看到她心中的痛:“你明白就好。我早说过,这帝王的宠爱,靠不住。他不肯放人,倒还说得过去。但这阵你如此难过,他不思陪伴,反倒每日临幸各宫嫔妃……唉,我真是替你婉惜啊……。”
红嫣微微一顿,又继续绕着帕子:“当真只是为了说这些,那我便走了。”
“站住,今日叫你来,是要说声对不住。”
红嫣惊讶,抬头看费太后神情。
费太后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晦涩难明,她伸手将袖子上的折子抚平:“按说,你是良臣的女儿,也是我们费家的人。我先前虽对你有利用之意,却从未想过要伤你性命。更没想过要伤你母亲……可事已至此,只有说声抱歉了,你拿去,立座衣冠冢罢。”
红嫣一怔,顺着她的示意,看到对面座上,有个蓝布包袱。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费太后声音沉沉的:“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红嫣心中沉沉的,慢慢的走近,指尖有些颤抖,解了几次都不得开。她不得已用右手按住了左手,冷静了片刻,这才一气解开了包袱结。松了口气,只是件衣服,并非她想像中的断肢。
她仔细看了一阵,这花色,像是丽娘离开那日穿的那身衣裙。
“太后娘娘,这帕子荷包头面饰物都送尽了,这回连衣裙也送来了么?”
费太后不理会她的嘲笑,仍是沉声道:“你将这衣服,拎起来瞧瞧。”
红嫣想了想,不会有毒,毒死了她,狄秋浔根本就不需再顾忌丽娘了,费诺的盘算也落了空。于是当真伸手将这衣服拎了起来,一股血腥味扑鼻一冲,红嫣心头狂跳,见这衣服胸前一片血迹弥漫,在昏暗的灯光下,照见当中有个寸宽的洞口。
她眼前一黑,手上一松,任这衣服飘落在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旋即扑过去揪住了费太后的襟口:“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
费太后冷笑:“没有!我们还指望着皇上让步呢,怎么会杀了她?!是皇上杀了她。”
红嫣尖声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皇上怎会杀了我娘?他虽不愿放了费家众人,但也不会杀了我娘!”
费太后压低了声音:“这你就不懂了,你不该将他看成个寻常男子。他是派了人去相救,只是费诺也有高人相助,寻常人难觅其踪迹,狄秋浔只得派出了擅追踪搜寻的暗卫,可是他又另对这些暗卫下了密旨。是什么样的密旨?你猜猜……其中一位暗卫甚至遇上了费诺一行,他见事不可为,救不走你娘,为绝了这后患,免得你再纠缠癫狂,他——索性一剑刺死了她!”
这话一出,红嫣往后一退,跌坐在椅子上。
“到时栽在费诺身上,你再伤心,也不过怨他一时,时长日久,你这般识大体,他再心肝宝贝的哄着,到末了还不是要软化在他怀中?”
红嫣被丽娘的死震荡了心神,费太后一脸古怪的笑意,形同鬼魅一般,站了起来,逼近了她:“可惜,燕京风声过紧,一具尸体,我实在是不便运进宫来给你瞧瞧,只得委屈你,拿着这件血衣,去立座衣冠冢了。”
红嫣摇头:“我不信,你在诓我。”她胸中血气不断翻涌,呼吸不畅。
费太后笑出了声:“愚蠢。你定是以为,他不过是碍于身份,不能无所顾忌,实际上,还是对你有情。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如今对你有几分喜欢,愿意面上哄着你罢了,却不表示,他不会欺瞒你。背地里的种种手段,岂是你看得清的?他要真是这般有情有义,怎会在这数月里,迅速的收拾了局面,稳坐了江山?”
红嫣近段时日以来,焦虑少眠,已被乱了心神,被费太后一声声,一句句的,揭穿了她心中种种埋在暗处的猜忌。平时的理智全失,只觉一口淤血卡在胸口,似立即就要喷薄而出,脑中嗡嗡作响。
费太后接着道:“他必是许了你山盟海誓罢,可你去查查起注经,就在你日日忧虑的时候,他仍是每日温香软玉在怀,你便可瞧得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红嫣想到那日,她将所有忧虑都告之。他说要“信他”,“等他”,“必会想出法子”,可是她深夜闯宫,他却在方婕妤的琉璃轩。
这一个被压抑的疑处,像一个小小的蚁穴,慢慢的块了堤,洪水轰然冲出,让红嫣被刺激到了一个极致。
费太后又道:“你道他当日让你入宫,所为何事?你为何从来没想过,他身体虽略有两分虚弱,却无大碍,为何登基之后全无子嗣?只有你入了宫,皇后方才有孕?”
这曾经是红嫣心中的一个疑点。
“是因为哀家,在后宫用了药,不让他狄秋浔有后。”
红嫣一震,呼吸困难,仍难掩惊讶的望着她。
费太后笑:“别这样看着哀家,皇权争夺,哀家做过多少阴私事,数也数不清……这药,用多了,终是会伤了身子。唯有见你来了,不忍对你用药。却没想到,哀家见他一副宠你上天的架势,从不宿在旁处,疏怠了两分。到末了,竟是病怏怏的皇后有孕了,身体健实的你——却没有孕。他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是,不管他嘴上说得多好听,不过贪你几分美色,逢场作戏,却从来没忘了,你是费良臣的女儿!”
正在这时,宫人在外禀报:“皇上驾到——”
费太后不动声色的坐了回去,静静的看着半垂着头,捏着裙带的手指略有些发白的红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