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爷混迹市井,这两位却是世家公子,偶然相遇,意外的投了脾气,是以才请到家中做客。
如今这燕京一片,私下几个帮派也相争得厉害,桐爷遇着这两人,未必没存了交好倚仗的意思,想为自己在权贵中寻个靠山。
酒过三巡,男人们就不再是泛泛的应酬,话语之中开始涉及了朝野大事。
桐爷虽然不过是市井中的粗人,但素来关心政事:“……听说太后下懿旨,责令彻查淮南一带,如此看来,淮南那些蛀虫好日子也不多了。”
刘爷一手揽了丹娘的细腰,轻轻摩挲,一边就着红酥手上的酒杯饮了半杯,笑着接话道:“不怪太后动怒,实是这帮人动作也太大了些,朝庭拨了五百万两银子,被层层盘剥,最末用到水事上的不足五十万两。”
方爷对于朝野大事向来不在意,这还是头一次听闻,不由骇笑:“这些官老爷胃口未免也太大了!”最后却来了句感叹:“还是做官好啊!”
不免引得众人发笑。
丁愚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淮南道总督及鲁阳、泰州、乐清三地太守此次是免不了要被抄家灭族了。余下官员只怕正着急上火的寻找脱身门路,整个淮南道官员都乱成一团,倒白白辜负了淮南四月间的百里桃花盛开美景。”语意真切,像真的只可惜了那番美景。
桐爷只以为是纨绔子弟惯有的风花雪月,也不在意,只道:“太后向来雷厉风行,向前涪陵科场舞弊案,一道懿旨就砍了大小官员二十三颗人头,原以为对百官会有所震慑,谁知人心贪婪,竟是杀之不绝。”
此等内容,在临河街是再听不到的,红嫣不免竖着耳朵倾听。
越听越感怪异,在一干内容当中,“太后”现身数次,但“皇上”却一次未听提及。
甄世宣似很关注于她,见她微微出神,眉头轻蹙,不由低声问道:“舒姑娘有何不解之处。”
红嫣看他一眼,甄世宣神情平和,很值得信赖的样子。她见场中诸人议论起太后来并无多少顾忌。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悄声问道:“奴家出身粗鄙,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这般私下议论,会否犯了忌讳?”
甄世宣未料她如此谨慎,微微笑答曰:“本朝并不以言论入罪,舒姑娘大可放心。”
红嫣便问:“皇上是否还年幼?”
见甄世宣面露奇异的挑起了一边眉毛,连忙补了一句:“奴家消息闭塞,每日所闻也不过是家长里短的,只是今日见众人口称太后,却不提皇上,就以为皇上年幼,是以太后才主事。”
甄世宣闻言,反倒觉得她还有两分聪慧,一面举杯饮酒,半晌才面色淡然道:“皇帝陛下正值青壮之年,只是自幼顽劣荒诞,太后不放心将国事交于陛下之手,是以事事代劳。”
红嫣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帝权旁落,总归不是好事。皇帝若是有些才具的,必然想方设法要重获权柄;皇帝若是当真无能的,时日长久,岂不又要出个慈禧?最好也就是个武则天了,但腥风血雨亦是少不了。亏她还以为是个太平盛世,理清家中那团乱纱便会得见艳阳天,若是个乱世,大势之中何处又有安宁呢?
当下不免微微叹了口气。
甄世宣不免觉得有趣:“舒姑娘有何高见?”
就算不以言论入罪,挑拨当朝太后与皇帝的言论又岂是随便可以说的?
于是红嫣笑着道:“奴家怎会有高见,每日所虑者,不过是一衣一食。”
时人并不以狎妓为耻,反以为这是件风流的事情,多少文人以妓入诗,传为美谈。
此时场中诸人,酒意渐深,又有美在侧,少不了露出些放浪形骸之态。几位姐们儿都是衣襟大开。
唯有甄世宣仍是温文有礼,连红嫣一片衣角也未碰触。
当下听闻红嫣此言,便笑道:“舒姑娘还需为衣食忧心不曾?凭姑娘容貌,必有无数恩客拜倒裙下,将万贯家财拱手奉上。”
红嫣点了点头:“但奴家是卖艺不卖身的。”
甄世宣怔了怔:“……舒姑娘精通何艺?”
红嫣抬眼看他:“实不相瞒,奴家今日是首次陪客,不想就遇着甄公子这般君子,委实是件幸事。若公子想知道是何艺,就先容奴家卖个关子,还请公子下次自来瞧瞧。”这事她想了好一阵了,要说前来寻欢之人,鱼龙混杂,指不定有些人间极品,今日遇着这个,看着就是个谦谦君子,且家世良好,必然出手也大方,不如笼络住他,好过遇着些乱七八糟的人。
甄世宣见红嫣一番“拉客”的话说得如此娴熟,偏偏脸上神情又一本正经,就猜到她怕是将这话在腹中演练多次,偏又不懂风月。要是嘴上说着这么一番话,再飞上两个撩人的眼波,只怕他还真会有些意乱。
当下不由好笑,以手握拳遮于鼻下,稳住神情,郑重道:“文广自是少不得要去捧场。”
两人这一番低声交谈,已引得人注目,方爷怪笑:“甄小兄弟,怎的这般斯文?”
刘爷也道:“正是,正是,光说话那能挠到痒处!”
两人一道起哄,红嫣心里怕他被人怂恿,做出些举动来,不免坐得僵直,强笑道:“甄公子洁身自好,实叫奴家心底敬佩。”
甄世宣见她欲将话拿住他,便不动声色。
刘爷同方爷两个却不乐意了:“红嫣儿,莫不是我们就是乌糟糟的臭汉子了?”
“可要来嗅上一嗅?”
离娘酸溜溜的接了一句:“两位爷,放过她吧,红嫣可是立志卖艺不卖身呢。”
引得两人大笑:“这可稀奇了,临河街的婊|子,倒要玩出花样来。”
这话粗俗,连桐爷都不免皱了皱眉:“有吃有喝有姐儿搂,倒狂出个狗样来了?”
桐爷自来积威甚重,刘爷方爷两个便讪笑着饮酒。
慧娘笑着打个圆场:“酒后戏言,当不得真,奴家虽也被两位爷一道骂了,却也晓得两位爷是有口无心的人。”
甄世宣方慢慢的接了一句:“舒姑娘这般的品貌,行事不同旁人,也是应当。改日我必要去见识一番,若果真才艺了得,当为舒姑娘引荐个贵人,他日际遇自是不同。”
一番话说下来,刘、方二人就算原想着事后要去为难红嫣,此时也歇了心思。
甄世宣此人说的贵人定非同小可,若这娘们有一日当真攀上了贵人,受她记恨也不值当。
一时各人都有意热络,倒像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酒罢筵散,甄世宣、丁愚先行一步,湘娘和丹娘却要留下与刘、方二人共度一宿。
慧娘、离娘与红嫣三个坐着青油布小轿回去。
稍后在临河街下了轿子,给了轿夫赏钱打发他们走。
此时夜已深了,路上并无多上行人,借着旁边房舍里泄出的微光,慧娘正色对着离娘:“离娘,你可知错?”
红嫣莫名其妙,离娘面上有些不甘,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
慧娘冷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即便是我们这样千人骑万人压的,也有些事轻易不能犯,本就让人瞧不上,再不能当着人互相轻贱。你也不是刚入行的鲜货,当是知道的。”
离娘用手指绕着帕子,显见得并未听到心里去。
慧娘道:“只此一次,要还有了下回,我必叫各姐妹们都莫搭理你,但凡外头的j席,都不许叫你同去。”
离娘听到这里,才微微有些慌张,主顾设宴召妓陪席,她们不光能收了银子,也能网罗些新恩客,不然这皮肉生意的路子,只有越做越窄的。
当下咬着唇,勉强说了声:“知道了。”
慧娘隐隐为这一带私窠子的首领人物,当下又正色训斥了两句,三人方才散了。
红嫣紧了紧外头的披风,手笼在披风内,摸着那锭冷冷硬硬的银子,心中好歹也有了些安慰。
今日桐爷酬给每人一两银子,两个留下度夜的,却要另算。
但甄世宣私底下却赏了红嫣一锭五两的元宝。
红嫣越摸越踏实——至少半月的进项是有了,也不惧舒大迫得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