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识是个严谨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能联想起“军人”这个词,不是因为他的彪悍之气,而是因为他的举动有方,连跟在他身边的士卒也都没有懒散的样子。长安为帝都,常能看见士兵,但他们绝大部分都不能称为军人,军人本就应该是纪律的代名词,最大的特点就是纪律严明、等级森严、作风严谨、进退有方。军人,本该是个褒义词,却生生被一堆只知道杀人、立功封侯、讲求热血义气的人给糟蹋了。
程不识,这位名将,才像是真的军人。
现在,他就立在韩嫣的面前。与窦婴一样,他先布置了太子刘荣等三人的功课——射一百只箭——然后才面对韩嫣和刘彘。身着皮甲的程不识身材高大,面容整肃,双目精光内敛,看得出精明,但又不刺人眼。韩嫣决定,喜欢这个军人,跟他多学点儿本事。
努力让自己站直,不再低垂着头,立正站好,曾经军训过,站军姿还是会的,尽力让自己显得精神些。旁边的刘彘在看到刘荣等人已经可以射箭后,双眼开始放光,不喜欢舞刀弄枪、不想当英雄的男孩子几乎是不存在的,这就是雄性的天□□。
“胶东王殿下,臣程不识,奉陛下命教授殿下骑射,臣虽然不才,然弓马尚可,望殿下勉之。”
刘彘有些激动地点头,表示明白。
“你便是韩嫣了吧?”
“回程先生,我就是韩嫣。”韩嫣也激动,努力表现得礼貌。
“令祖、令尊皆善骑射,你当勉力不可堕了他们的名声。”他们是在匈奴长大的,善于骑射很正常啊。这么说,家里有不少部属都是会骑射的人啊,或许应该找个机会请教?
“喏。”
“胶东王殿下之前练过射箭吗?”
“没有。”小刘彘有点不好意思了。
“韩嫣,你呢?”
“也没有。”光顾着看幼年汉武帝的窘态了,忘了自己跟他一样也是只菜鸟,有些丢人,缩了缩脖子。
“无防,两位年纪还小,现在开始练就好。”
习武对韩嫣来说是件新奇事儿,非常期待能自己射箭,上辈子可从来没机会射箭,唯一摸过的远程武器就是在军训时打了5发子弹的半自动□□。旁边的刘彘也很迫不及待想试试身手。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真理。
程不识拿出两张小弓,让韩嫣和刘彘拉拉看,没带手套的小嫩手,被弓弦割得很疼,使尽力气也只能拉个半开,旁边的刘彘力气要大些,也没拉满,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见状,程不识点点头,让人在弓弦上缠上麻布,然后布置了作业:别人射箭,他们拉弓,什么时候能连续把弓拉满20次,什么时候开始教射箭。
慢慢腾腾地拉着手里的小弓,耳边传来“笃笃”的箭头入靶的声音,拉开、松掉、再拉开、再松掉……以近三十年的灵魂咬紧牙关,也不过是拉了四十二下就坚持不下去了,懊丧的低下头,看来还是缺乏锻炼啊。再看看旁边的刘彘,他倒是没停,不过,也快了,累得通红的脸上都是汗,想来自己也是这个德行。
再看看指导射箭的程不识,千万不要给他造成什么不好的印象啊。叹口气,拿袖子抹抹脸,甩甩膀子接着拉,拉、拉、拉……真的是不行了,哭丧着脸,跟小弓练瞪眼。
就在这个时候,程不识来了,让两人先休息一下,并且说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不错了。退到一边,就被一群端水捧盆拿帕子的宫女太监围住,沾刘彘的光,韩嫣也舒舒服服地洗了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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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伴读,伴在读前,伴是主要的。所以,当刘彘让韩嫣陪他聊天的时候,韩嫣自然不能说我还想拉弓。也所以,他们在聊天。真是难得,一上午他对韩嫣都没好脸色,可能还记得韩嫣昨天说不要跟他住。可是周围就韩嫣跟他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他也只好将就了。
“你以前学过写字么?”
“回殿下,臣母教过臣一些,后来祖父请周先生教了一年。”
“哦,你祖父那么早就给你请先生了么?你比我还小。”他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现在才入学的状况。
“嗯,是祖父瞧臣跟着母亲学了些字,觉得母亲是女子,懂得少,终归让先生教比较好。”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小小年纪已经学会面瘫了。自从进了宫,韩嫣以侯府练就的的面瘫表情就常常破功,反观这宫里的人,倒是一个个高深莫测,从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要不是韩嫣知道一点儿历史,光一个读了20年书没一点儿社会经验的书呆子,被扔到这个鬼地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行啦,舅舅说你早慧,所以你祖父才请人教的,写得好就写得好,有什么好瞒我的。”他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舅舅?是田`么?昨天才定下伴读的人选,这么快他就把自己的底细报给他姐姐了?还真是个人才,以后少惹为佳。
“臣并不是有多聪明,”只是穿来的,“只是练多得,自然写得要能看些。”
“你写了多少竹简?”有点懒洋洋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跟母亲学,没敢用竹简,只拿清水在桌子上写的,写满了擦掉就行。后来写得好了点,才用的竹简。”小小声,对手指,我很可怜。
“干嘛不直接用竹简?”
“……”要怎么说?虽然你也是庶子,可咱们的处境毕竟不同。
好在这个时候休息结束,程不识已经到了他们跟前,提醒胶东王殿下,第二节体育课开始了。
下午的课程在哺食前结束,同程不识告别后,一天的课程正式结束。太子刘荣留在他的太子宫,他的两位伴读各归各家。刘彘自然是要到猗兰殿他母亲的住处的,韩嫣也向刘彘告退,打算回家吃口热的慰劳一下自己。
不如意事常□□,刚走出学舍,就被猗兰殿来的人给拦住了,王美人,胶东王太后,要见见儿子的伴读,来堵人的却是刘彘的长姐阳信公主。想也知道,昨天在长乐宫,她都没有什么插话的份儿,现在自然要找机会考察一下。
刘彘和他的这位姐姐很亲,在阳信公主面前表现得像个孩子,拉着她的手,讲述一天的新奇经历。这个时候的他是快乐的。阳信公主也微笑着听,十五岁的少女,正值青春年华,本就生得美丽,笑起来像是一幅画。
猗兰殿离太子宫不算太近,也不太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待他们姐弟跑到王美人身边坐下后,韩嫣还得苦命地向这位传奇女子行礼。一位已经嫁人生女的妇人,居然能够成为当时太子的宠姬,并且为这位太子生下三女一子,最后还把儿子捧上了皇位,自己当上了太后,她的母亲还是昔年反王的孙女,听起来简值像是一篇女主无敌的。但,这是事实,这位两千年前的女子,她做到了。所以,韩嫣含着敬畏向她行礼。
她倒是和蔼,让韩嫣到她跟前,仔细打量了好久,看得韩嫣心里发毛,才开始问话:“韩嫣,今天都学什么啦?”
这似乎应该是母亲问刚放学回家的儿子的,可她儿子就在旁边偏偏来问伴读,韩嫣还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娘娘,早上窦太傅讲了一会儿《诗经》,考了殿下和臣数数、行礼,教了认琴,最后让写字的来着。下午程将军让练习拉弓,说能拉满20下就教射箭。”
王美人点点头:“在家的时候学过吗?”
“?”她说的是哪个方面?“学过写字,没学过骑射。”
“你思念母亲,不愿意跟着胶东王,住在宫里,是吗?”声音淡淡的,没听出不高兴。可韩嫣觉得她有诱供的嫌疑。
“我想母亲,也想跟殿下一块儿读书,白天陪殿下读书,晚上陪母亲聊天,不是挺好吗?”小心地组织词语,然后再上一句,“母亲是母亲,殿下是殿下,不是,我是说,我不知道栗娘娘干嘛把母亲和殿下拉一起,没人会这么问,我是说,他们,我……我不喜欢她这样问。”慌乱一点,重点是带出最后一句话。这种问题跟问小朋友:“你爸爸跟妈妈哪个更疼你?我知道两个都疼你,不过,哪个对你更好啊?”一样,纯粹是逗孩子着急的,有点缺德。要是孩子父母跟这人有矛盾,绝对会以为这人是在欺负自家孩子顺带挑拔家庭关系。
“呵呵,好啦,别哭啊,你母亲是个有福的,我也不拦着你回去跟母亲团聚了,”王美人满意了,“陛下赐你五匹帛,我不能高过陛下去,来人,拿三匹帛给韩嫣,再拿三匹贺他母亲有此佳儿。”
“谢娘娘。”虽然没有固定工资可拿,不过这两天收的小费可不少,更重要的是,难得的体面。
回到家里,向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汇报了一天的情况,当然是删减版的,然后被打发去吃晚饭。天还没黑,又被拎过去听他们对自己的最新安排。两位大人一致认为应该给韩嫣补课,于是,作息时间再次被调整,早上的功课被改成骑射,晚上回家以后读书练琴到天黑。
第二天,在韩嫣挪动着被祖父大人从匈奴部属里挑来的骑射教头训练得很惨的身体到达学舍的时候,发现刘彘居然已经到了。抬头看看日晷,自己没迟到,是他早到了。不过在这宫里头,只要主子不高兴了,没错也是错。尤其主子是个小孩儿的时候,他要是不讲理,你也拿他没办法。
连忙上前行礼,先道歉再说,连台词都准备好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跑到这宫里来……”还没等韩嫣开口,刘彘先说话了:“韩嫣,母亲说你拿水练字很……辛苦,学舍有的是竹简,你好好练,给我练出一笔好字,听到没?还有,不用担心你的母亲。”
“……”被同情了,还是当成受排挤的庶子小白菜同情,其实,侯府没虐待韩嫣,放到哪里,也不能一个两岁的娃娃想干什么家里人就非得准备好一切条件随他折腾的。
“喏。”看来他是不打算追究写字、和住在宫外的事情了。只是想要和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必依靠你的怜悯来获得,我会凭自己的本事来挣。哪怕只是粗茶淡饭,可毕竟是自己的,我吃的时候心里踏实。不过,还是谢谢了。真是个好心的孩子。决定喜欢他一点点。别误会,是欣赏的那种喜欢,让韩嫣这么个成年人,对个小豆丁产生超友谊感情实在是太困难了。
不用担心被顶头上司讨厌的日子过得很安稳,刘彘是个很好的同学,聪明、好学,进步飞快,几乎每天都能发现他比前一天更成熟,让韩嫣有点惊讶又有点心惊,更加打定主意要努力。
非常不客气的说,韩嫣的起点比刘彘高许多,但刘彘的进步委实太快。打个比方,两个人走路,韩嫣的起点超出刘彘一大截,可刘彘的加速度比韩嫣大许多,总有一天能赶上韩嫣,超过韩嫣,还好,路程不是无限的,这世上有他这样加速度的人并不多,而且韩嫣的速度也不慢,韩嫣还能在这世界上领先绝大多数的人。
虽然不是十分争强好胜,可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超过你,心里总是不舒服的,尤其是原来不如自己的人,人类的基因里本就有竞争的因子。
于是,韩嫣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有名师指导、有良好的学习条件、还有个能够相互促进的同学,这样的条件再不知道认真学习、充实自己,可真是傻了。至于人际关系,扮个乖宝宝别得罪人就可以了,毕竟只有五岁。
就这样,过完了四月。五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会认为是景帝亲近姐姐,疼爱外甥,可韩嫣知道,要出事了。
景帝前元五年五月丁卯,封长公主子f为隆虑侯。长公主命自己的儿子回乡祭祖,不再做太子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