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睁开眼时, 映入有些迷蒙的视线的就是床头精美的雕花。据说,这床是由上好的西梨木制成, 即使在物产丰富的华国也寸木寸金。床头的虽未嵌上珠宝翡翠,但那精美细致的花纹, 流畅华美的设计,绝对是出自名家之手。
还记得,陛下将这床赏给自己时,满殿的下人们欣喜的表情,那代表的是他们的主子受宠,就连杏红也一脸的与有荣焉。
可是现在呢?
将视线收回,透过半透明的床帏看了出去, 在屋内正中的茶桌上, 一只富贵烛静静的燃烧着。融化的蜡沿着红色的蜡身留下,在牡丹状的托盘处凝固成一团,好像是花心处涌出的血泪。
张了张嘴,声音还有些干哑, 但喉咙并不觉得难受:“杏红。”
回应她的, 是从一边软榻处传来的惊呼:“娘娘,您醒了!”下一刻,她面前的床帏被撩起,烛火也被挪动了一些,避开了她直视的视线,防止刺激到她的眼睛。杏红小心的将她扶起了一点,靠在堆好的软垫上, 取了温水来喂她。
娉婷抬起手,自己接过了水杯,随后诧异的扬了扬眉,有些意外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感觉到虚弱,反而有一种酣睡之后的精神焕发的饱满感。
“娘娘,陛下刚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您就醒了。”杏红小心的观察着她的脸色,轻声说。
抬起眼淡淡的瞥了宫女一眼,娉婷完全不在意的将水杯中的水全部喝了下去,才将水杯递了回去,接口道:“我睡了多久?”
杏红忙接过水杯放回桌上,又去了洁净的丝帕将她唇边的水渍轻柔的擦干,才回话道:“快四日了。奴婢去给您取些粥来吧,在小厨房一直煨着呢。“
“不急。”娉婷靠在软垫上,拦住了宫女欲离开的步伐。右手抬起,手臂横亘到了面前,另一只手将袖口撩起,可以清晰的看到白嫩细滑的肌肤一如曾经,那时候折磨着她,覆盖了肌肤的红疹都已经彻底的消失不见,那些折磨和痛苦仿佛只是梦魇一场。
但终有什么来证明那不是梦的。
不易察觉的皱眉,刚刚喝水时就已经察觉到了脸上的不适。有些轻颤的,手指抚上脸颊,一点点的上移,不错过一分一寸的轻点着。果然,这一整张脸都被药膏盖住,除了五官外怕是没有一点的肌肤还裸/露在外了。
“娘娘……”杏红担忧的看着她,忙说话安慰:“您放心,这是医圣大人留下的药方,太医们都说这药膏有去腐生肌的奇效,只要再过些时日,您的皮肤就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好的。”
视线扬起,娉婷的眸色很深,深得看不出任何情绪。就这样平静的几近诡异的视线,让杏红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再多的话都这么堵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说,医圣来了?”伸手整了整覆在身上的被子,娉婷才终于开口问道。
被她突然转移的话题弄得一愣,但杏红反应极快的回答:“是的,医圣大人是陛下邀请来的,他为您看了病之后,就将任二少带走了。”
“带走了?”眉头蹙起,又很快的舒展开,这满脸的药膏让她很难做出什么面部动作,只好僵着表情,语气中带出了疑惑:“医圣长什么样子?还有,任二少什么时候走的,陛下有什么反常吗?”
杏红不明白这些问题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立刻回答:“奴婢没能亲眼见到医圣大人,但听说只是一个年轻人,倒是其貌不扬,可是气质十分温润。二少昨天离开的,他离开的时候已经陷入了昏迷,听说是毒性太强,必须带回医圣谷才能治好。陛下……陛下今日下了朝,就在这里一直坐到了天黑,就连午膳都是在外间吃的,还特别叮嘱太医一定要将您治好。娘娘,陛下对您真是……”
挥了挥手,娉婷打断了她恭维的话,不耐多听。
对于医圣谷的医术,她自然是相信的。所以,对于这容貌并不太担心,现在她关注的是事情突然的变化。以她看到的陛下对于任刃的执着,不像是这么轻易就放手的样子。
那毒真的已经严重到了回到医圣谷才能解的地步吗?听杏红的描述,那个医圣太像林泽生,那么,这会不会是任刃的脱身之计?
当然,她没有证据来说明这些。只是她清楚任刃的心思,知道他是多么不甘愿被困于此。以任刃的性格,想要离开的话,便是倾尽手段也要走的,谁也拦不住。以医圣的医术,在弁京宫中药材充足的情况下,真的有必要非得把人带走吗?娉婷不由得想,自己怀疑的,陛下也一定想到了。那么,陛下怎么会放人呢?
“娘娘,太医吩咐过,您醒过来一刻钟后要将这碗药喝了。”杏红不知何时从去外间取了一碗温热的汤药过来,递到了她的面前。
有些厌恶的看着黑如墨色的药汁,娉婷接过来,一饮而尽。将空碗放下的瞬间,有些惊讶的咂了砸嘴,竟然不苦,反而带着丝丝的清凉的甘甜。
杏红笑着看自家主子惊愕的样子,解释道:“太医说了,这药是有一种世间难得的奇药熬成的,便是皇家都没有呢,只是医圣谷的人才有的。叫什么,叫生什么露……”
“生香玉露。”娉婷接过话,心中震撼。
她在泽州时曾随任刃行医,自然也听说过生香玉露的大名,但也知道这传说中的灵药是无缘得见的。没想到,她今日竟能见到,甚至吃到此药。想到这,她愈发确定来人是林泽生了。
据杏红说,那时候任刃已然昏迷,那么肯用这样罕见的灵药救自己的,恐怕不会是陌生人吧?
“杏红,拿镜子来。”轻抚着脸上覆盖的厚厚的药膏,娉婷的目光一派平静。这一次,她熬过去了,确切的说是因为医圣谷来得及时,她熬过去了。那么,她就不得不为下一步进行筹划了。
经此一事,恩宠更盛。
在后宫中,是好是坏呢?
龙檀香的味道与从窗缝中钻入的夜风纠缠在一起,带有一种清冽的味道,钻入人的鼻息中,不知怎么就勾起了心底的孤寂。
批阅着奏章的手顿了顿,一滴墨迹差一点破坏了纸张。一边伺候的顺福眼疾手快的将奏折错开,墨点滴在了桌上,又跃起,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色溅落四周。
“有些不适应了啊……”将毛笔置于一边的砚台之上,萧天弘轻叹着回过头,看向另一边还未撤走的矮桌。不过是月余的时间,他已经习惯了那里有一个静静地坐着,无论是批阅奏章,还是翻看典籍,那里总有个身影默默地伫立,即使一言不发,也能让他在抬眼的瞬间看到,就莫名的心安。
目光转向漆黑的夜幕,萧天弘突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撕开了他的心脏,斩断了血肉,撕裂了骨骼,从皮肤里钻了出来,然后融入空气不见。明明不见了,却又好像徘徊在周围,与空气一起无处不在。
也许,那个东西叫思念。
放在御案上的双手交叉握紧,萧天弘苦笑着,自言自语:“只是想放纵一次的,却放纵的再也收不回来吗?”声音中满满的苦涩,沉甸甸的几乎压得一边静立的顺福落下泪来。
他是陛下的贴身太监,自然是最得信任的,所以陛下什么都不曾避开他,所以他什么都明白。
在泽州时,任刃突然被人掳走后,他亲眼见到陛下的第一次失控。将所有的人都赶出去后,陛下的眼眶有些发红的喃喃自语着。明明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他一定不会有事”之类的话,但语气中的惊慌让他都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就在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任刃对于这个年轻的帝王来说,是特殊的。
很快的,派出去的亲卫查到了任刃所在。
那一天,他站在这个帝王的身边,清晰地听到他是怎样发号施令,让亲卫们不要急着救人,甚至将搜查的军队引开,只要暗自观察泽国的人囚禁两位医圣谷大夫的用意。当时他以为那个理智的帝王回来了,但直到亲卫们退出,为陛下净手时,才看到了掌心被戳破的伤口。
之后,回京。
很快的,留在泽州的亲卫们将任刃带了回来,与任刃一起的,还有一本发黄泛旧,已经被人翻得有些卷边的笔记。他没能看到这本笔记的内容,但没有忽略陛下翻了两页后乍变的脸色。
随后,带着笔记回来的几个亲卫全部被秘密处死,顺福聪明的再也没有生起一丝窥探这本笔记内容的心思。
之后陛下去御用藏书阁去翻了整整两天,除了早朝,就连用膳都不曾出来。直到两天后,陛下赤红着双目,脚步有些虚浮的出现,却是直奔着还在昏迷的任刃的房间走了进去。
他没有跟进去,但从房门关起的刹那,他看到了陛下望着昏睡的人的,毫不掩饰的痛楚与一种隐隐的绝望。
再然后,他亲眼见证了一个帝王的柔情可以到何种地步。陛下从未展现过的柔情蜜意,体贴入微,让他这个太监都觉得窝心。每一次,他看到陛下拥着任刃时,脸上不自觉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幸福与笑意,都会跟着嘴角微翘。
只是,这种情况没能维持很久。
埋在郑太傅府的眼线报告得到了一种奇毒,并准备将此毒用于后宫时,陛下思索了一夜,第二日便装作不知的样子,任凭郑府下手投毒。于是,后宫爆发了“天花”。随着疫病的蔓延,看着那一个个染病死亡的宫女、太监、侍卫以及后宫中的女人,——这样借他人之手利落的大规模清扫,让顺福不得不为陛下暗暗叫了一声好。
任刃站出来提出治病,出乎了陛下的预料。
顺福清晰的记得当任刃提出这个要求时,陛下震惊的表情,以及随后的欣喜和满足。陛下是真的认为任刃愿意为他分忧的吧?只是那么一个细小的举动,就能让坐拥天下的帝王露出那么开怀的表情,却让顺福有了不好的预感。
任刃染病,毒性变异。
那一夜,陛下整夜无法入眠。
被子一次次的掉落地上,他去帮陛下拾起时,隐隐约约能听到陛下在辗转反侧时的低语:“朕先是个帝王,才是一个人……”这一句话,来来去去的说着,带着一种似乎从灵魂散发出的孤寂和苍凉,让他莫名的跟着心疼。
后来,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他是一个帝王,要以国为先。所以他的生命,不能轻易地舍弃,不能轻易地受到制衡,所以他只能利用任刃,换取性命的自我掌控以及朝堂的平衡。即使那个人是他爱的,即使他再不舍,他也无从选择。
顺福想,这就是身为帝王的悲哀吧。
“这是债。”回过头,萧天弘明明是看向他的,却好像在说给自己听:“朕负了他,却爱上了他,他又负了朕,朕又利用他……”仰起头,他的表情虚幻的看不清晰,声音也低沉到几乎听不到:“这是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债。”
顺福低下头,静默不语。
只有一句话在空气中回荡:
生生世世,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