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有些凉, 卷着前几日还为彻底融化残留的余雪刮过,有些冰凉的触感落在脸颊和颈侧, 冻的人不由的一个激灵。
任刃缩了缩脖子,立刻就感到从腰间的部位被注入一股热流在体内奔涌。他自然分辨得出这是有人用内力帮他驱寒, 但是,林泽生何时有了内力?
“呃……二少几日没进食了,我去旁边的城镇买些粥来,稍等片刻。”染墨直觉这两人似乎有些话要谈,很有眼力的说了一声,运起轻功就跑出了老远。望着染墨似乎有些慌张的背影,任刃暗自觉得好笑。然后便感到那股暖洋洋的内力被撤回, 身边的人不悦的将自己抱的更紧。
皱了皱眉, 任刃抗议:“很难受,我们能回到马车里吗?”四肢僵硬的被裹在一起,的确有些难受,再加上药膏随着摩擦似乎被晕开, 更让他觉得不舒服。
林泽生没有说话, 却立刻站起了身,将他抱回了车上。
马车帘一掀起,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马车内十分宽敞,在四个角落安放着四个小暖炉,被固定在马车上,不用担心会翻倒。车内铺着厚厚的毛绒毯,踩上去几乎会将脚面全部没在那柔软的触感之中, 细腻软绵的抚摸着皮肤,有一种惬意的温柔。
待刚刚进入马车,任刃便挣扎着将手臂从毛毯中抽了出来。这种被人完全禁锢,不能活动的现状让他会觉得不安。随着手臂的抽出,身上的覆盖物自然而然的滑落到了腰间,任刃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情况。
褐色的药膏遍布全身,几乎已经看不到原来的皮肤。满身的红疹都已经因逼毒而爆发,里面的脓水早已排净,在药膏之下只能隐约看出曾经出现红疹的部位比皮肤凸起了一点而已。只是,浑身的皮肤都已经变成这样……
任刃扯了扯嘴角,问坐在马车另一侧的人:“会留下疤的吧?”
林泽生的视线毫不避讳的扫过他赤/裸的上身,淡淡的说:“到医圣谷,自然会有人能够除掉这一身的疤痕。”
任刃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微微活动了一下还虚软的手脚,不甚在意的摇摇头:“无所谓,男人身上留点伤疤……”说到这里,突地顿住,扭头看向林泽生:“娉婷呢?她身上是不是也……”
“我以为,你并不关心。”林泽生双手交叉在屈起的膝盖上,脸上没有平时伪装的笑意,总是温润的眼眸深邃的让人看不透彻。
“是我对不起她……”任刃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我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的。是我将她拖入了这一堆事情中,连累了她……”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几不可闻。
手臂撑在身前,少年的后背弯成了一个脆弱的弧度。上面涂满的药膏掩盖住了肌肤本来的颜色,却掩盖不住他语气中的愧疚。低着头,从凌乱的发丝下传出了少年还有些沙哑的声音:“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
看着低落自责的任刃,林泽生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再说什么责备他的话,重重的叹了口气,开口安慰:“她的毒并不重,她身上的皮肤还好,只是脸部稍微严重了些。我留了‘生香玉露’,应该没事的。”
闻言,任刃心中一沉。
毁容了吗?
他居然害娉婷至此啊……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去哪了?那个如今困在后宫之中,勾心斗角,笑容虚假,一言一行都仿佛是木偶一般的女人,到底是谁呢?那个被他连累到面容尽毁,再难复宠的妃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这都是他的错。
也许,不止如此。
闪着寒光的剑尖刺透林泽生胸口的那一幕再次在眼前闪现,双手无意识的揪紧柔软的茸毛,在手心和指尖几乎攥出汗来。
为什么,他总是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上一世,他害死了父亲,累及全家;这一世,娉婷和林泽生都难逃一劫……是不是,任刃的存在本就是不该的?是不是,只要他死了就好了……
“小刃!”林泽生有些惊慌的扑上前,将浑身颤抖的少年揽入怀里,焦急的唤着:“怎么了?毒性又发作了吗?哪里难受……”不停顿的话语在将少年的下巴抬起的瞬间停住。
他从未见任刃哭泣过。
任刃被杖刑没有哭过,被人牵扯进命案没有哭过,身染奇毒没有哭过,被困弁京也没有哭过。任刃那么坚强,坚强的几乎如磐石一样不可动摇,让林泽生几乎要忘记了,他不过还是一个孩子。拨开那坚强到异常的外壳,他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
有液体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冲花了脸颊上的药膏,辨不清五官。视线完全模糊,任刃只能感到自己被拥入了熟悉的怀抱,那人紧张到失控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但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任刃知道不该这样的,他任刃不是这么脆弱到会哭泣的人。
但是止不住,那些液体好像从伤口涌出的鲜血,根本不会听从他的控制,只是一直一直的涌出来,好像是从心底流出的,他最深的恐惧。
——他害怕历史重演,他害怕于事无补。
上一世,为了那个人,他背叛父兄,遭受一世骂名;这一世却仍旧逃不开,躲不掉。那是一种与灵魂牵扯在一起的孽缘,即使转世轮回,即使浴火重生也逃脱不掉的纠缠着,直将他拖入无间地狱也不肯罢休。
少年无声的哭泣让林泽生的心跟着抽痛起来,紧紧地将他的身体抱在怀里,手指有些无措的抹去他眼角不停涌出的泪水,口中不知吐出的都是什么安慰的话语,林泽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细微的颤抖起来。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几乎失控的局面。
“少爷,林大夫,你们在哪?”染墨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这突然的呼唤好像戳破幻境的利刃,将任刃从失控的边缘生生扯了回来。惊醒一般的坐直了身体,任刃有些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泪水,这幅有些慌乱的模样让林泽生心中更是难过。
取出袖中的手帕,小心的帮他擦干净了脸,却无法让他抬起头来。也许是对自己刚刚的哭泣有些羞愧,也许是不愿以红肿的眼睛示人,少年将头埋的低低的,贴在林泽生的怀里一动不动。
安慰的拍了拍任刃的后背,林泽生挑开布帘,接过染墨买来的米粥,示意他继续赶路。染墨有些奇怪的看了看缩在别人怀里不肯抬头的自家少爷,聪明的没有多问,便驾车起步。
马车再一次细微的颠簸起来,一晃一晃的使得脸颊与布料发生了轻微的摩擦,还未彻底康复的伤口有些疼有些痒。用力闭了闭眼,活动了一下红肿的眼皮,任刃抬起手刚要揉一揉,却被人捉住。
“不能碰,清洗一下,重新上药。”捉住任刃的手放在一旁,又探手取过一边的清水,另拿起一条洁净的手帕沾了水,一手抬起少年的下巴固定住,一手小心的帮他擦拭着。
力道很轻,布料很软,他的呼吸很近。
因为哭泣还有些鼻塞,所以只能用嘴轻轻浅浅的呼吸。距离那么近,任刃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喷薄到了对面的人的脸上,然后又与他呼出的气体一起被自己吸了进去,带着一种难言的暧昧。
“我……”任刃清了清嗓子,垂下眼帘,看着在自己脸颊动作的手指,声音很低:“对不起。”
眼皮下的手一顿,声音从对面传来:“为什么道歉?”
没有抬眼看他,任刃的声音更低了:“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差点被杀……”他是大夫,自然分辨得出此时的林泽生已经没什么大碍,伤基本也痊愈了。可是,这并不能抹杀他差点害死了他的事实。
“小刃,”大手从他的脸颊离开,揉上了他的发顶,用力的让任刃不由自主的跟着缩了缩脖子,抬起头来抗议的看着他。见任刃终于肯直视他了,林泽生才继续道:“你该道歉的,是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
任刃不明所以的回望他。
捉住少年垂在毛毯上的手,林泽生将它按在自己的心口,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看到你这样受苦,我会心疼,懂吗?”
有些呆滞的摇摇头,任刃不明白:他自己都不在意的,为什么要对别人道歉?
有些无奈的将少年的手牢牢牵在掌中,林泽生的笑容有些苦涩:“即使是被困住,即使失去了自由,你也该爱惜自己的。我不想在战胜了生死,将医圣谷的安危都置之度外后,得到的是一个濒死的你。”
“医圣谷的安危?”任刃立刻揪住了话中的重点,追问。
“是,我为他解了帝王蛊。”与任刃看过来的目光相对,林泽生没有隐瞒的说出了实情。
任刃一震,急忙接口:“怎么回事,你……”
“别急,”林泽生的清浅的笑着,带着一如既往安抚人心的力量,轻拍着少年握紧的手掌,声音平缓如清泉流过,“这是他的条件,带你离开的条件。”
震惊的表情在任刃的脸上定格。
眼前的景物在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一切的虚假,拨开了层层迷雾捕捉到了背后的真相。即使这真相让人会难过,会心伤,却仍旧眨也不眨的睁大眼,牢牢锁住。
好半晌,任刃才突然勾起唇,笑了。
视线慢慢聚焦,抬起头,少年脸上细微的笑容里有说不清的自嘲和讽刺,唇中吐出的语句也扬起了嘲弄的声调:“我真是个傻子,真的。我怎么会居然傻到用自己的性命去逼迫他呢?他根本不在意的啊……”
重生一次,他仍旧被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