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阴雨天终于过去, 骤雨初歇,树叶都染上了新绿,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芳香。新石板铺就的地面也被洗刷的干干净净,几日前遍地的狼籍与伤疤都仿佛不曾存在, 焕发出新生的光洁。
林泽生推门而入,在张力身侧坐下,端起碗筷。
“我吃完了,先走一步。”任刃站起身,头也不抬的从林泽生身侧走过,宽大的袖袍几乎触碰到他的手臂。
林泽生执筷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的夹了一口青菜送入了口中。
张力眨着眼, 目光追随着任刃直到他消失在门口才收了回来, 复又转向林泽生,忍了忍还是开了口:“你们两个怎么了?”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天了,就连粗神经如张力都发觉了两人间的不对。
“没什么。”林泽生低低的说。
能有什么呢?没有争执也没有交流,两人就好像视彼此为无物。这几天忙着战后的伤员救治, 两人空闲的时间并不多, 但难免在医馆、伤员居住处一次次的偶遇,却是目不斜视的擦肩而过。
没有得到答案的张力暗暗“嘁”了一声,也就没有多问。别人的事情就算再好奇也不能多插嘴,大汉扒了口饭,一边咀嚼一边回忆着莫风似乎就是这么说的没错。
“我也吃饱了。”林泽生也没了胃口,吃了几口菜便放下了筷子,向在座的几位将士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开。
漫步在还带着湿气的地面, 林泽生思绪有些纷乱。怎么会搞成这样的呢?刚刚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将对方激怒,然后开始冷战。他清晰地记得那天看到的场面,清秀的少年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手起刀落间夺了人的性命。
战场之上,生死较量是正常的事情,但那少年杀害的却是一个无力反抗的重伤之人。即便没有医圣谷的讯条,林泽生也无法接受这种举动。这是他从小根深蒂固的思想,无法撼动,不能颠覆。
他清楚地看到事后质问少年时,那孩子眼中的冷漠,仿佛他刚刚夺去的不是一条生命,而是打碎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花瓶。那是对生命的漠视,或者说,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残酷。
林泽生游历行医近十年,跟随任家军几年时间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每次目睹战后惨状时,即便多年来已经习以为常,但每当面对流离失所的百姓,痛苦哀号的孩童时,也免不了难忍酸涩,心生怜悯。
但那少年眼中没有。
那孩子眼中没有少年人该有的纯真,没有普通人都有的恻隐之心。他似乎对这些视若无睹,似乎这些人的悲惨都无法进入他的世界,影响到他的心绪,好像只是单纯的重复“救人”这个指令,尽职的为伤者治疗,却并不是基于怜悯和善良,而只是基于职责。
林泽生想,若这个孩子不是大夫,那么如若遇到这种情况,他可能根本会视若无睹的走过,绝不会施以援手。任刃,似乎缺乏了最基本的人性。
这样的想法让林泽生心惊。
他见过这样的人,谈笑间夺人性命,邪肆的张狂狠毒。他担心这个孩子会走上一条歧路,最终迷失了自我。可林泽生的担忧却无处可诉,他要如何去告诉任将军和少将军,你们的儿子、弟弟也许是个阴狠残酷的人?
他无法想象这个时而乖巧时而伶俐的少年变成杀人如麻的恶魔,也许是他多虑了,也许是他想法有些偏执了,但是关心则乱,这是他喜欢的人啊……他如何能不担心害怕?
也许,他该找个人问一问吧。林泽生快步走回房间,执笔落字。
所以,活到二十四岁才第一次动心的林泽生,不自觉地钻进了牛角尖,第一次纠结的夜不能寐。
三日后。
“小刃哪,过来。”医馆里,徐大夫对着一边誊写药方的任刃招招手。
任刃放下手中的笔,取过一边的湿毛巾净了手,才走向他。
“来,一批药材就要运过来了,你去接收清点一下。”徐大夫递给任刃一张纸单。在景元镇行医多年的徐大夫是喜欢这个少年的,言语不多,但医术确实出色,身为任家二少却半点没有少爷的架子,干活不偷懒不懈怠。
就是……视线扫过房间另一侧整理药材的林泽生,不知道这孩子和林大夫闹了什么矛盾,两人共处一室时气氛总是很奇怪,弄得一屋子的人都跟着不自在,还是打发出去一个让大家都松口气吧。
任刃不知徐大夫心里的小九九,拿着手中的纸张迈出房门,状似无意的扫了眼不曾回身的林泽生,心里泛起淡淡的怒意和委屈。
他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当然知道那天林泽生对自己的指责,站在一个医者的角度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错误。他跟着秦老头学医多年,当然清楚医圣谷的谷训是多么严格,他那日做的事情,若是被秦老头看到,怕是直接逐出师门的后果了。
他理解,但他不能妥协。可是,他还是不舍得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他们曾那么开心的聊天,曾那么亲昵……任刃甩甩头,心底涌起悲凉的波动,让他脸上都带出了悲色。他清楚这是两人处世原则的巨大差异,他不会妥协,林泽生亦不会。
也许,一开始他们就不适合做朋友吧。
“小刃刃~~~”一声欣喜的喊叫,尖锐的刺耳,随即便是红影飞扑而至,任刃已然置身于温香软玉,腰肢被牢牢地搂住,“啾”,“啾”两声,两边的脸颊被结结实实的印上了香吻。
“凤娘……”任刃无奈的放弃挣扎,看着近在咫尺的美貌女子,声音有些无力:“很多人啊……”他不用回头都知道现在一定成了众人围观的中心。
“看什么看啊!没看过美女调戏小美男啊?!”凤娘美目一瞪,极有气势的从围观指点的人们身上扫过,顿时惊得围观众人后退一步。凤娘便不再理会他们,豪迈的伸手搂过任刃,与他并肩而站,捏了捏少年的脸蛋,啧啧感慨:“几月不见手感一如往昔啊!”
任刃彻底无力了,随她捏够了才举了举手中的纸,“你负责护送药材的?”
“是啊。”凤娘伸手将身前的长发撩到身后,妩媚的眨眨眼,“怕被水寇拦截,我就只好亲自出马帮官府走一趟了。小刃刃,你是来接我的?”
“我是来接药材的。”任刃严肃的,很不给面子的回答。然后走向装药材的马车,仔细核对了药材后,指挥已经呆在当场的士兵将药材卸车。
“哼~”凤娘见他工作完成,便又凑了过去,不依的对着少年上下其手,撅嘴道,“你都不想我,我都想死你了呢~~~”
任刃凉嗖嗖的瞟她,“想的都想不起来写封信?”
凤娘语塞。
将手中核对过的药材单子递给同来的大夫,让他先行将药材带回医馆,便拉着凤娘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凤娘大喜,一路揽着少年的肩膀不肯撒手,磨磨蹭蹭又不知摸走了多少嫩豆腐,引来一路围观无数。
任刃很淡定的任她发疯,走到房间门口时将她推了进去,“碰”的一声关上门,转过身对上笑的格外戏谑的凤娘,冷下了脸。
视线扫过凤娘已经开始显怀的腹部,任刃不悦的开口:“有了身子的人还到处乱跑,护送药材?若是有了危险怎么办?”
“小刃刃担心我哟~”凤娘欢喜的笑笑,动作轻柔的摸了摸独肚子,柔柔一笑尽显母性光华,轻声道:“没事的,我有分寸,放心吧。”
“手伸出来。”任刃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命令。
凤娘依言伸出了手,倒没有再闹,看得出来似乎刚才玩过火了,这孩子貌似有点生气啊?凤娘无良的暗自想着。
指尖搭在脉门感受了一会儿,任刃皱了皱眉,起身到床边的柜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瓷瓶,递给了凤娘,道:“生香玉露。我只有四粒,你先拿去,和大当家用了吧。”
凤娘去接瓷瓶的手顿在半空,惊愕的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巨震。收了之前没有正形的样子,眼神微颤,声音有些发抖:“小刃,给我的?”
“废话。”任刃绷着脸白了她一眼。
“可是,为什么……”凤娘与医圣谷交好,当然知道“生香玉露”的名声,传说中能濒危之人吃了能够起死回生,健康之人可以延年益寿增加内力的灵药,极为难得。先不说难寻的药材,单就是炼制加热并不是用火,而是用精纯的内力来催热,能有足够的内力来炼制此药的人世间不超过十人,所以这药是极为难得的。得到一粒已是稀宝了,更何况这瓶中是四粒!
但凤娘不明白,她与任刃接触的不多。在侠义庄,少年虽然住了段时日,但其实并没什么交集。她喜欢逗弄晚辈的习惯,任刃也是反抗不得才接受的,并不是说两人有多么熟络。总是挂在嘴边的“想你”也不过是玩笑之词,根本当不得真,可他为何会对一个几近陌生的人这么好?
“因为你的命不只是你的,还有大当家。你的年龄也大了,生产凶险。”任刃当然明白凤娘的疑惑。这“生香玉露”是林泽生给他的。按照林泽生的说法,他是医圣谷的人,当然身边要有保命的灵药,这是他特意派黑鹰从医圣谷取来的。
本来任刃对此毫无异议,他也听说过”生香玉露”的神奇,上一世被灌□□后就是秦老头用此药将他救回来的。但现在与林泽生闹翻,任刃自认没有那个资格继续以医圣谷后人的身份使用此药,偏又不想还回去,还不如送给他看着顺眼的人。
凤娘和易时的故事是真的震撼了任刃的,执子之手,与子携死。这是他期盼而不得的爱情。自己得不到的,他愿意成全别人。更何况,凤娘的性格他是真的喜欢。
“不行,我不能要。”凤娘将手中的瓷瓶推了回去,神色严肃道,“小刃,这个东西我不能收。这药,是小林子给你的吧?”
任刃一怔,点点头,却不肯收回手,执着的将药瓶往凤娘那里推。
凤娘凤眼一挑,想明白了:这孩子怕是在跟小林子赌气吧?
便又笑了开来,大大方方的从药瓶中取出一粒放入口中咽下,这才将药瓶塞回了任刃的手中,“我吃了一粒,可满意了?”
任刃皱着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收回了药瓶。
“你这孩子啊……”凤娘在任刃的鼻尖拧了拧,脸上的笑容蔓延至眼底、心里,暖暖的舒畅,“对自己要好一点知道吗?”
任刃不明所以的望着她。
看着清秀的少年迷惑懵懂的样子,凤娘笑的更是开怀:
小生生,你这个笨蛋。等着我去耻笑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