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刃觉得自己似乎溺水了。
浮浮沉沉间,眼前一片漆黑,呼吸有些困难,却能模模糊糊的听到身边的声音,喊叫声,嘈杂声,怒骂声,烦的他几乎想要怒起让这些人安静些时,却突然归于寂静,寂静的如同死亡。
任刃想,他又死了吗?身体还真差,四十军棍就打死了?这次会变成怎样呢?回到那日的刑场之上吗?面对着弁京的百姓、文武百官和萧天弘,屈辱的死去吗?
突然想起了颁布他罪行之后的第二天,身在死牢之中,萧天弘却没有苛待了他,除了将他像栓狗一样栓在墙上,甚至给他提供了一个单间,还是崭新的被褥和丰富的饭菜。
所以当那日看到萧天弘的贴身太监李公公时,他还抱着最后的期冀,生平第一次跪在阉人的面前,卑微的乞求:“所有的罪我都认了,我愿赴死。只求陛下给我和我爹一个体面的死法,饮鸩也好,白绫也好,只求不要让我在人前丢尽任家的脸面。”
那阉人,高高在上,睨着趴伏于地的他,冷哼一声,说道:“陛下说了,任家人只能死在千万百姓之前。否则,要怎么以你的死来平民愤?要怎么成就陛下的仁义之名?”
任刃回想,然后呢?然后那阉人走了,他趴在那里,直到身体僵直,再无任何情绪。随后,迎接他的是牢头时不时的鞭打,不停息的辱骂,却在他心里再翻不起半点涟漪。
十多年来,抓不到确切证据的贪官污吏,他负责暗杀;涌入弁京□□的灾民,他帮他坑杀;甚至连因争宠不择手段的宫妃,萧天弘都是利用他引出来的……
当时萧天弘给他罗列了多少的罪名呢?杀害朝廷命官、残杀手足同胞、祸乱后宫,灭绝人性,死不足惜……任刃有些想笑,是啊,他必须死,还必须死在百姓和文武百官面前,否则以谁来平官怨、平民愤?
任刃想,他最终以死祭奠了他的爱情,那这次的死亡,是为什么献出的祭奠?
突然口中被灌入了苦涩的汤汁,冷不防被呛住,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任刃悠悠转醒。眨眨眼,迷蒙的景色渐渐清晰,任刃看清了手持药丸坐于他身侧的人,明白自己是没死的了,有些遗憾的垂了眼帘,将手伸出试图接过药碗。
林泽生手腕微微一错,躲开了任刃的动作,轻声道:“不行,你拿不稳。”起身将药碗放倒一边的圆桌,走回床边轻手轻脚的将任刃扶起。任刃这才发现自己是趴在床上的,这一动似乎丧失的知觉全都在瞬间找回,身后的火辣辣的刺痛让他白了脸色。
紧紧咬住牙不想没出息的喊出声,任刃却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温热的胸膛。诧异的抬头,对上的是林泽生温润的眼眸。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那日两人共眠时那个意外的早安吻,虽然两人事后都没有提过,但此刻却将那一日的情形回忆的格外清晰。
林泽生皱眉微微用力按住了任刃欲挣扎的身体,低声哄到:“小刃乖,先喝了药,乱动会疼的。”便示意空非将药碗拿过来。
任刃被林泽生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弄的有些发愣,不知不觉间竟将一碗药都咽了下去,才后知后觉的苦的皱起脸,唇间随即被塞入一颗杏仁,冲淡了那满腔的苦涩。
喝药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任刃虽不愿,但还是将头靠在了林泽生的颈窝,充斥在鼻尖的药草味道让他有些恍神,似乎他上次从昏迷中醒来时,见到的就是他。记得以前,他即使病的要死了,萧天弘都没有来看过他一眼,最初是他不允萧天弘看到他生病时狼狈脆弱的样子,所以萧天弘再没在他衰弱的时候来见过他,每次来时,他都是神采奕奕的迎接他。
为什么,这个认识了短短几个月的人都可以比他爱了十几年的人对他更好?
“饿不饿,昏迷了一天了,吃点稀粥可好?”靠在林泽生的胸前,他的耳廓能听到他胸腔的震动,无力的点点头,却更像是在他颈窝间蹭了蹭,让林泽生轻笑出声,吩咐空非去取粥,便继续说道:
“你爹和大哥一直守着你,刚有事离开了,一会儿吃了粥再休息一下,待他们再来的时候,你若是能恢复的好些,才能让他们放了心。”
“恩。”任刃乖乖的应声,有些贪恋这人怀中的暖意,不自觉的将手环到他的身后,却无力抬起,只好放在床上,懒懒的圈着。
“真乖。”林泽生低下眼眸看着怀中乖巧的好像小猫一样的少年,眼角眉梢都带上了暖意,伸手摸了摸他披散的发丝。之前的一幕他身为军医是没有立场阻止和插嘴的,虽然清楚任刃虽然身体恢复的不错了,但毕竟比不得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武夫,即使行刑的士兵特意放轻了力道,四十军棍也不是他能承受下来的。
“我不是小孩。”任刃感觉到发顶的大手,晃了晃头,闷声抗议道,只是没什么力道,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怎么不是小孩了?”林泽生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头,面上有些无奈:“你把罪责都揽在了身上,保全了任家军的名声和你父亲的威严没错,但你可想过这么做让你父亲心里有多难过?连自己的儿子都保全不了,连自己的弟弟都护不住,刚才见你昏迷不醒,任老将军和任锋都红了眼,若不是我们拦着,任锋差点冲出去将韩监军杀了。”
“可我不能连累父亲。”任刃当然知道父亲那么疼他,怎么忍心看他受苦,但他不能自私的躲在父亲身后,累及父兄。
“这哪叫什么连累。”林泽生不赞同的摇摇头,有些心疼这么懂事的少年,胸腔微震:“这事情其实错不在你,你初次随军哪里懂什么?也确实是我们疏忽了,应该是我们连累了你才对。你呀,小小年纪为什么心思这么重,似乎要把什么罪过都揽上身才肯放心,好像要赎罪一般的折磨自己……”
任刃一僵,闭上眼贴着他的颈窝缓缓吸了口气,暗暗答道:他这一生本就是为赎罪而来,他要赎的罪,太多了……
大手从发顶移到了脸颊,轻轻捏住,向外一拽,顿时让任刃痛呼一声。鼓着腮帮子,任刃怒气冲冲抬头瞪罪魁祸首。
林泽生见状笑眯了眼,双手齐上又捏了捏,暗自惊讶手下触感的细腻,有些理解凤娘的喜好了。看着少年因怒气愈发生动的眼眸,这才像个生气勃勃的孩子嘛,看到少年因他的笑意即将爆棚的怒气,才忙改捏为揉,抚平白皙的脸颊处按出的苍白指痕,安抚炸毛的小兽,同时另一手接过空非拿来的粥碗。
端到任刃面前,“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任刃强撑起无力的身体,离开他的胸膛,向后仰了上身,恨恨的瞪他,低声怒道:“我不是小孩子!”
林泽生却将手向后一缩躲开他来夺碗的手,忍不住继续逗他:“你当然是孩子,还是刚刚被打了屁股的孩子。”
果然,任刃的怒气终于爆棚,劈手就要抢夺粥碗,下手狠历毫不留情。但他显然忘了自己的伤势,手臂一抬便牵动了身后的伤口,疼的他动作一滞,力道全失。同时还失去了支撑,再次跌回了林泽生的怀里。
揽着被困在自己胸口无力起身的少年,林泽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面对任刃时总是维持不住在人前温文尔雅的形象,就是喜欢撩拨的他怒气冲天,然后看着他黑亮黑亮的眸子生气勃勃的一扫往日的阴霾和苍凉,就能让他意外的欣喜和满足。果然是在江湖上行走太久,和凤娘相处太熟,也染上了恶趣味?
“好了好了,你自己吃。”林泽生见好就收,怕再撩拨下去他真的牵扯到伤口,忙一手揽着他的腰帮他微微侧过身,一手将碗递到他的手边。
任刃也停了挣扎,明白形式比人强,他就算再气被当成小孩子也是反抗不了的。安稳的侧靠在他的怀里,由他一手揽着自己,避免伤处碰到床铺,另一手拖着自己端碗的手,一勺一勺的默默喝着粥。视线不经意瞟到自己的小手几乎完全被包在他的大手里,不禁又是一阵气闷,不怪人家把他当成孩子,这身体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不满的斜眼瞪身侧的人一眼,决定多吃点饭快点长大。
本是低头帮着任刃喝粥的林泽生猝不及防被他含着不忿的眼神一瞪,登时愣了。那含嗔带怒的一眼,怎么感觉有些撩人的风情?林泽生甩甩头,觉得自己真是能胡思乱想,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喝粥的少年身上。
却不知为何眼中的少年有了微妙的变化,因连日的劳作被晒的黑了一些的脸庞却因伤势更显苍白,几缕不安分的发丝从脸侧垂下,掩住了他低垂的视线,林泽生却明白这看似虚弱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倔强坚强的灵魂。少年的唇色很淡,因粥水的滋润更显粉嫩,一张一合间将汤匙吞入不大的口中,颈间微微隆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节奏起伏。明明是平常不过的景象,但这一举一动,却好像慢动作般被分解开来,一幕幕看得清晰无比,清晰的心跳都在渐渐加快。
这是怎么了!林泽生忙长长地吐纳,生怕倚在自己胸口的少年察觉到变化。心神有些混乱,林泽生不待细究原因,忙转开视线向空非询问军中的情况,这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待到一碗粥喝完,任刃才终于有了些力气,脸上也恢复了血色。将碗递还给林泽生,有了力气便自己撑起身体,拖过靠枕被褥趴着,不肯再赖在别人身上。
林泽生也不挽留,忙将任刃安顿好,便保持正常的步伐节奏走了出去,但背影怎么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空非不明所以,任刃因一个动作疼的龇牙完全没注意,只有林泽生自己隐隐感觉到了适才情绪失控的原因,却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