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的冬天,我回了一趟我长大的地方,德国杜赛多尔夫,那是位于莱茵河畔的一个城市,去年被立为了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首府。
我到达杜赛多尔夫是一月,气温降到了零下,这么冷的天气出门的人也寥寥无几,鹅毛雪花纷纷扬扬,抬头可见由白雪点缀的洛可可式建筑,城里到处都是重建,一切都是崭新的气息。
二战时杜赛多尔夫几乎被夷为平地,其中就包括我以前的家。
虽然早就知道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的摆在眼前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伤怀。
为了疏解情绪,我去了莱茵河畔的老城,以前爸爸就会来这里,这里是聚集着非常多的欧洲酒馆,男人们大可以在空闲时来这里点一杯本地产的老啤插科打诨消磨时间。
我独自坐在角落里喝啤酒,这时进来了一个男人,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了他,他身上的气质十分熟悉,暴戾、极端、冷漠,他走路的姿势和动作与我曾在集中营看到的那些残暴的纳粹士兵一模一样。
我在角落坐到他离开,然后结了帐尾随而去。
在我的记忆力,那些穿着深绿色军装端着枪的士兵曾经代表着死亡和恐惧,他们到处捉拿犹太人,我和妈妈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像是老鼠一样惶恐不安,然后被推进集中营。但现在,我却可以简简单单地杀死他,这并不比捏死一只臭虫更难。
虽然我并没有从他身上得知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去过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但我还是杀了他,理由同他们残杀犹太人一般。
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一旦开始了,就难以结束。事实上我也不会结束,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对的。
我搜集关于还幸存的曾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服役的纳粹士兵和军官的消息,然后逐一拜访他们,当然,这些查尔斯都不知道,我不会让他知道,因为虽然我们从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但是我晓得查尔斯绝不会认同我的做法。怎么说呢,查尔斯是个思想天真的小少爷,他反对暴力和凶杀,不管怎样都不认同,有时候甚至固执地让我暴躁。
为此,我们还吵过一架。
这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我在心中压抑了很久,面对查尔斯时,看着他矢车菊蓝的眼睛,我总是难以开口。
“我已经习惯了黑暗,白天的时候我从不把窗帘打开。一暴露在阳光下我就觉得无所适从。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对了,你肯定不知道的。……你是高材生,是十三岁就考上牛津大学的天才。你家还很有钱,你也没经历过战争,也从来不知道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的眼前是什么感受。明明才十三岁,却总像是个长辈一样要教导我,这让我觉得很烦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被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小少爷教训?你根本不了解我的苦难!那些书本上印着的大道理我不想看!我只知道我的生活都教会了我什么。那些道理简单并暴力,我认为那些才是我信奉的真理。”
“什么正途?和平、正义?保护世界?保护这个憎恶着我们的世界?”
说是争吵,其实真正算起来倒像是我单方面的指责,我不知道查尔斯为何不辩解,他不愤怒,反倒非常悲伤,他的悲伤从何而来我无从而知,可我无法对他的眼泪硬下心肠。
查尔斯妥协,我又何尝不是呢?又或者,这么做的我们都不是在妥协,我们只是在换种方式逃避。
然后,查尔斯送给我一份我平生受过的来自朋友的最好的礼物。
他手臂上刺青的一串号码214782——我在集中营的编号……我无法仔细阐述当时看到这份礼物时的我的心情,我们偶一相遇,从此相知,一枝枯柴被投入将尽的火堆,炸出零碎的火星,既不至于熄灭,又不足够灼热,时光随着我的实话与谎言时快时慢,就这样慢慢流逝。我不知道如何处置,或许是我太贪心,既留恋查尔斯给予我的温情,又想手刃仇人雪恨。那就这样下去吧,只要一直瞒着查尔斯。
我提前写好了信,找人每个星期按时寄给查尔斯,上面写的都是些千篇一律、无关痛痒的话,我一贯的风格如此,不管我多冷漠,查尔斯都不会抱怨……查尔斯的每封信我都好好收起来看了,如果还在瑞士的时候我就会好好会上一封信,假假真真,查尔斯一直没有发现我对他的隐瞒。
为了寻找史密斯医生的线索,我去了世界上不少地方,包括英国,我从不留下罪证,要知道以我的能力而言,伪造自杀假象轻而易举。
后来有一回我去了纽约,在进行了又一次无索的调查之后,我决定顺便去看查尔斯。
看得出来对于我的到来,查尔斯十分惊喜,甚至……如释重负?他并不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叫做文森特的退役德国军官。
半年不见,查尔斯与以前相比又有了极大的变化,也是,青春期的男生都是这样,只是没怎么长高?他棕色的头发柔软而有光泽,脸庞洋溢着青春特有的神采,蓝色的眼眸比宝石还要美丽,他整整齐齐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看上去就像童话书里写的小王子。
查尔斯长大了,长成了一只优秀的小少年。我第一次意识到这,我发现对查尔斯,我竟然有种难以遏制的……奇怪的心情。
这种感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我发现我开始嫉妒,嫉妒查尔斯对别人好,嫉妒蕾文被查尔斯疼爱,嫉妒汉克被查尔斯重视,蕾文也就算了,她是查尔斯的妹妹,汉克算是哪冒出来的家伙?查尔斯给我介绍汉克,还说什么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谁想和他成为好朋友?哼。
我最在意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查尔斯在信里提过的那些女孩子,虽然那封信时隔已久,但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女孩子是查尔斯初中的同桌,查尔斯原话怎么说的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她有一头金色的卷长发和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十足的小美人坯子。……光论长相,莉莉确实是我的那杯茶。”该死的,我讨厌金发碧眼。
我无法想象查尔斯交了女友或是结婚以后的场景,他会对另一个人极致温柔,会时时关心那人、和那人在一起,如果是这样的话,势必会分薄查尔斯对我的温情……不,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在看到查尔斯笑着和公园里碰到的小姑娘打招呼的时候,我觉得非常非常非常不舒服,那个女人就是查尔斯信里提到过的莉莉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查尔斯则说那个什么莉莉早就没有联系了,这个女人是他母亲同事的女儿,点头之交而已。不过就那个女人看查尔斯的眼神,我觉得很有危机感!
“你太轻浮了,查尔斯。”我说,我看到查尔斯眼睛里的慌张,心上的某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弹奏出轻柔美妙的音乐。
“查尔斯,如果等你结婚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对我这么好了?”
我刚问出口,查尔斯就急急忙忙地回答:“当然不会,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其实我相信查尔斯说的,但是我故意作出不相信的姿态:“不,到那时你即使对我再好也不会及得上以前。”
“别担心,我说不定一辈子不结婚,打光棍。”查尔斯笑了笑,语气轻松,又似乎很笃定的样子。
“我不会在你结婚之前结婚的,查尔斯。”
“那你要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了。两条老光棍,到那时不行我们凑合着过算了。”
“好主意。”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但是侧过头看查尔斯带着笑意的脸,我又觉得忐忑起来:查尔斯,别轻易作下承诺,我会当真的。
我不能告诉查尔斯,他几乎每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里,少年白皙纤细的身体,棕色的头发染着水汽,脖颈和肩膀上沾着晶莹的水珠……自从我第一次在梦里对他做了过分的事情,情况开始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查尔斯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大的,我无法阻止。
我甚至有些厌恶沾满鲜血自己,查尔斯如果知道我瞒着他杀了那么多人,他还会对我不离不弃吗?我不敢去想。
转眼到了一九四八年,这是我和查尔斯认识的第四年,我十九,查尔斯十六。
我第一次主动去牛津探望查尔斯,来的很巧,真好是牛津剑桥划船比赛的日子,我悄悄使了些小手段让牛津队反败为胜,看到查尔斯一脸震惊的模样我感觉心情愉悦。
接着,查尔斯又带我去看他的话剧表演。
那个演男主角的家伙真是让人不爽,老是围着查尔斯转。
“……今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自己一直参与的无聊演出看出了它的空洞、虚假和愚蠢……意识到我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一切艺术不过是它的影子。……我已经讨厌影子。对我来说,你胜过一切艺术。既然如此,我与戏中的傀儡又有什么关系呢?”
空洞、虚假和愚蠢……我一直以来在查尔斯面前扮演的那个“艾瑞克”何尝不是这样?
男主角爱着的是他脑海中完美化的女主角,那么查尔斯呢?他对我那么好,不,他不是对艾瑞克好,他是对他心里的那个“艾瑞克”好,那个艾瑞克经历了苦难但仍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最重要的是,他与我最大的区别是他的手上没有沾满鲜血。
而且,扮演一个好人实在是太累了。
我重复着话剧男主角的话,“你扼杀了我的爱……”
如果查尔斯知道我的真面目,必定也会对我失望透顶吧。
查尔斯问,“怎么了?”
“道林·格雷曾以为自己爱着西比尔·文,他爱的到底是真实的她,还只是表演中的她,如今看来却是后者。”
“我觉得道林爱着的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恋人。人在恋爱时不就是这样吗?距离感有时让你将自己心中有好感的对象完美化。所以,可以说他爱的也不能说是西比尔·文。”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那你呢?”
“什么?”
我补充道,“我是说如果是你的话,拙劣但稳固的真实和美好但易碎的幻想,你会选哪个?”查尔斯,真实却残忍的艾瑞克和虚假但善良的艾瑞克,你要哪个?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要看假面背后的真相我是不是能够承受吧……至少我不会像道林·格雷那样无情残酷的。如果真的不能接受的话,和平分手,走得远远的就好了吧。”
我沉默下来,和平分手吗?我不能想象那一天的来临。
舞台上的男主角还是斥责女主角:“你既浅薄又愚蠢。天哪!我疯啦,竟会爱上了你!我多傻啊!现在你对我已经毫无意义。我永远不想再见你了。我决不会再想你,决不会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你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
这些话也让我感到害怕……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查尔斯也会不想再见我了吧?或许连想都不愿意想起?
女主角极力挽留男主角,放低身段,哭泣自省,男主角却还是没有原谅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也许因为对于道林来说西比尔优秀的表演是他同她在一起的不可动摇的底线,西比尔触及了他的底线,所以他才无法被成功挽留。
查尔斯说:“我记得原著里有句话——一个你不再爱的人哭哭啼啼的时候,总会有某种可笑的东西。”
“我明白了……如果对方不能理解自己、这样狠心,哭哭啼啼地挽留也是没有用的。”我舒出一口气,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阴雨天,母亲挣扎的哭泣的脸,父亲在人群中回眸,纳粹士兵的枪管,“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从一开始我走上复仇之路的时候就开始与查尔斯背道而驰,人生从来没有后悔一说,第一次站在史密斯医生的办公室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一旦决定了,就只能走下去。在人的一生中有些事比感情更重要。
至少现在的我是这么认定的。
我踏着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却看到了坐在街边的查尔斯。
查尔斯哽咽着对我说:“我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有事。”
终于到落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