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漆黑一片只有一束忽明忽暗电筒余光的地底之下, 不仅有玉石被踩踏发出的回音。光亮没有照到的地方声乐齐响,编钟应和,低沉稳重, 箜篌铮铮,楹鼓咚咚, 就像无数躲藏在这座千年古墓里的幽灵,终于等到了它们要等的人, 齐齐从黑暗中冒出去操持着放置蒙尘上千年的乐器, 为这阔别千年的舞姿吹弹伴奏。
王富贵和榆晨最先回过神,两人偷偷对视,在对方脸上都看到了惊吓到了极点极致的恐惧。但他们却不敢出声, 也无法出声, 生怕打断蒙筝的舞姿和那些躲在黑暗里演奏的‘人’。粽子全身僵硬力大无穷,只会咬人, 不会奏乐, 而且身边就有一只新鲜的‘活’鬼,这让他们很难把乐声的来源归咎于其他方面。他们只能暗中祈祷君漪凰看在蓝醉的面上能罩着他们,让他们能全身而退。
但在所有人里,最惊骇的并不是王富贵和榆晨,也不是豹子和蒙田, 而是蓝醉。
或许不该称为惊骇,而是称为石化更为确切一些。蓝醉看着不远处在玉石上飘忽舞蹈的身影,完全顾不得形象, 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鸭蛋。眼前蒙筝的舞姿和脑海中那个在水面上舞动的修长身影重合,虽然相比之下蒙筝的动作不若贺兰馥的流畅柔软,但不论是步伐还是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毫无偏差。
这不可能是巧合!绝对不可能!
蓝醉呆呆的盯着蒙筝,连各种丝竹乐器的声音都像是没听见,隔了半晌,才僵硬的转过脖子对君漪凰结结巴巴道:“君……君君……她……她……蒙筝……贺兰……她……”
“嘴闭上,女孩子一点都不注重仪表,真丑。”相形之下,站在蓝醉旁边的君漪凰反应却平淡多了,只是用略嫌弃的眼神瞥了瞥蓝醉张得大大的嘴,眉心轻皱,嘴角想勾又强自压抑下去。
蓝醉实在是太过惊讶以至于暂时选择性忽略了君漪凰的嫌弃,只是不可思议的瞪着君漪凰:“君君,她会跳贺兰馥的舞啊!难道她是贺兰馥的转世!你,我,她……等等,你早就知道了?!你居然不告诉我!”
“不是。”君漪凰这次不再多言,只是淡淡给出一个模凌两可的答案,眼眸盯着前方仍旧旋转舞动的人影,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恍惚中又带了几分冷凝。
“不是?什么不是?”这种胃口被调到半空却又硬生生晾着的感觉足以让人抓狂,蓝醉按捺住拉住君漪凰的衣领死命摇的冲动,俏脸仰着几乎贴到君漪凰下巴上,指望某人能给出个人类理解的答案,奈何君漪凰直接把她当空气,闭口不再回应。
不知蒙筝是跳累了还是怎么,鞋底敲打玉石的声音渐缓,那些凭空响起的乐声也开始显得单调凌乱起来。蓝醉得不到回答,对一个虚无缥缈的鬼也确实无计可施,只能郁郁的将视线转回蒙筝身上。对于蒙筝的停顿,蓝醉的眉心逐渐紧皱,蒙筝的步伐迟疑,动作停滞,即便没有见过贺兰馥跳过舞的人也知道肯定是出了问题。蓝醉不知道如果舞只跳到一半就停下会有什么结果,但蒙筝现在正走到玉石的正中央,被困住是板上钉钉的事。蓝醉几次想提醒,但对于贺兰馥的舞她也只看过一次,至多有个大致的印象,却不可能真的记住每一个步伐舞姿,说句不好听的,真让她上场去跳说不定还不如蒙筝。至于那个唯一能提醒蒙筝的人,蓝醉截至目前是一丁点都没感觉到她想开口的意思,因此蓝醉只能把心提到嗓子眼,胆战心惊的看着蒙筝犹豫又纠结的走出下一步,眼观八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左前三,左二,右后二,前一左一。”
谁都没有料及的淡漠女声凭空响起,声音并不大,但落在众人,尤其是蓝醉耳中却犹如一声炸雷。如果说蒙筝之前的舞姿让蓝醉惊愕,这一次蓝醉就是彻底的震惊了。
说话的那位并没理会霎时汇聚到自己身上,夹杂着各种难以解读情绪的眼神,只是专注的看着蒙筝方向,继续指点道:“后一左一前一右二,右前四,右三。”
站在玉石中央的蒙筝似乎也愣了愣,回头朝着这边遥遥望了几秒,才继续按着白素荷的指使随之移动。就这样,一个说,一个跳,零落的乐声恢复齐整,凝滞的舞姿也越来越顺畅,蒙筝身影渐远,渐渐隐入远处的黑暗中。
“快快,拿好电筒,帮她照照量!”直到人都看不到了,王富贵这才如梦初醒,也顾不上惊扰暗处的神神鬼鬼了,慌忙指挥豹子举高电筒为蒙筝照明。
已经有些灰暗发散的光线中,远处的蒙筝身影模模糊糊,脚下的步伐自然也不再看得清楚。但蒙筝所跳的舞步似乎已经印刻在了白素荷的脑海里,白素荷到后来根本不再看,而是闭上眼睛,行云流水般报出下一步行走的方向。
“她……这……她……她们……”蓝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张口结舌,只觉得脑子里像突然被人塞满了一团毛线,乱七八糟简直无从理起。
“原来她……是啊,我早该想到的。都千年了,如今却一个个聚在了一起,这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连惯常淡然不太外露情绪的君漪凰,这会看着白素荷的表情也变了,用谁都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琉璃黑玉般的眼珠子从白素荷扫到蒙筝,最后转回仍然呈呆滞状态的蓝醉身上,眼神中抑郁哀伤怨恨才少了些,露出些许暖意。
“她才是贺兰馥。”
“啊?”君漪凰天外飞来的一句解释,这才把蓝醉从半傻中拉出来。但这短短五分钟之内的发现实在太过惊人,身边的人一个个竟然全是与自己前世有纠葛关系的人的转世,这也就罢了,照目前情况看来,她们甚至还拥有前世的记忆,这——这——这用巧合都已经无法来形容了。
“那蒙筝难道是……”
“夏若卿。”
蓝醉呆若木鸡,白素荷,贺兰馥,蒙筝,夏若卿,她,苏灵雨,君漪凰。
她是在玩道具搜集游戏吗?一千多年以前的老熟人居然能不知不觉全凑一起,好,很好,刚好一桌麻将!
然后呢?牌都凑齐了,然后要干嘛?!王炸?
就在蓝醉的思绪不由自主往着无边无际的方向发散的时候,清脆的玉石声与乐声戛然而止。蓝醉一个哆嗦,举目望去,这才发现在她发呆的期间,蒙筝竟然已经通过了面前这片玉石湖泊,到达了另一头。
死寂,一片死寂,从钟鼓齐鸣到万籁俱静,不过片刻之间。现在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除了原本一直躲在众人身后的蒙筝独自站在远处,在忽明忽暗的光亮中身形飘忽,静默而立,不像是人,倒更像融入这个古墓,等待着他们前往的招魂使者。
“阿米,各塔锁是有嘎啦?”(阿妹,那边到底是有些什么东西?)
蒙田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众人一大跳。等了片刻,那头蒙筝脆脆的回应才传了回来:“一裹树,嘎啦阁莫。”
蓝醉他们听不懂蒙家村的土话,只能皱着眉头盯着蒙田。蒙田听完蒙筝的话后表情立刻变得很是难看,并不理会其他人,又吼道:“及一裹树?奇他勒?”
“莫。”
榆晨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问道:“蒙筝说了什么?”
“那边除了一棵树以外,什么都没,卧槽!”蒙田不耐烦的甩出答案,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不知道在转些什么念头。
“不可能吧?”
“怎么会?”
榆晨豹子都表示不相信,蓝醉当然更不相信,看了眼君漪凰,君漪凰却点点头,低声道:“我没靠近细看,不过远看那边确实只有一棵树。你真的没必要过去。”
现在怎么办?
这是现在每个人的疑问。
源于蒙筝平时的天真直接,她的答案可信度很高。但是都走到了这里,过去的通道也找到了,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打道回府,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会相当的不甘心。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尤其前方有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的时候,这种情绪会愈发强烈。
于是榆晨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聚到了白素荷身上。不管白素荷和蒙筝为什么会知道这条通道的走法,但如果想过去,希望显然全在白素荷身上。
蓝醉也看着白素荷,但心思却又截然不同。如果白素荷是贺兰馥的转世,而白素荷现在又恢复了前世的记忆,那现在岂不是让白素荷去盗掘自己的墓,扰自己尸骨的安宁?这种事……画面实在太美不敢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虽然蓝醉并不完全了解昔日那四个人之间的恩怨,但从零碎的梦境中她也可以猜测得出夏若卿、贺兰馥与君漪凰的关系并不好。对于夏若卿这个人,单从梦境寥寥数事蓝醉就已经是忌惮十分。她怎么都想不到那个单纯的蒙筝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夏若卿的转世!虽然蓝醉知道她作为转世,其实与自己一样无辜,但身份一旦转变,蓝醉就很难再如之前那样去信任她。
至于贺兰馥,自然是夏若卿那边的人。白素荷究竟是什么时候记起原来的往事,她对于众人盗墓的行为是否还会继续袖手旁观,如果真的找到了君漪凰的魂魄,她是否还会帮君漪凰这个昔日的敌手凝魂固魄,这一切在短短的时间里全部成为未知。
仲叔走了,榆晨王富贵他们不能完全信任,自己伤痕累累,君漪凰的阴力是定然不能再让她用了,最能信任的盟友成为潜在的敌人,形势急转直下,朝着最不利自己的方向发展。
现在蓝醉才真有点后悔把董仲气走了。目前最重要的事已经不是怎么通过这个玉石的湖泊,而是弄清谁是敌谁是友,免得被人从背后抽冷子捅上一刀。
“蓝醉,你上去吧。”
不知是不是君漪凰有读心术,蓝醉还没分析完毕,君漪凰已然淡淡说道。
“不行,我上去了你怎么办!”
“现在即便找到了魂魄又如何?我没想到她会是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必要去冒险?”
“但是……万一……”
“你不是问过我我是怎么死的吗?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死在贺兰馥的手上。”对蓝醉瞬间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君漪凰修眉微扬,缓缓道:“你是不是没想到?”
重磅炸弹一颗接着一颗轰下来,炸得蓝醉头昏眼花。蓝醉呢喃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怎么……是她……”
对于梦中的后宫诸人,蓝醉都一一猜测过,唯独对于那个性格清冷高傲的贺兰馥,蓝醉本能的并不反感,更没想到君漪凰竟然是死于贺兰馥的手下。
那白素荷想起这件事了吗?如果想起了,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看到千年前死于自己手下的人的魂魄就在身边,她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冷静!
蓝醉举目望去,恰好与白素荷望过来的视线撞到一起。
白素荷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波,仿佛什么都不知情,她还是那个白素荷。
竟然是她!为什么是她!
虽说相识之后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在数次共度生死危难的情谊,却是实实在在的!
见面毒舌归毒舌,但蓝醉从内心里已经把白素荷当成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属于可交心的那一类。
“你们还要过去吗?”
“要,当然要。”
蓝醉突兀的勾起一抹笑,扬声回道,不顾君漪凰骤然沉下来的脸色,自若的向白素荷走去。
她想看看,白素荷到底想起了多少。
她想看看,到了这一世,她们究竟要做什么!
对于蓝醉的那么多恩怨情仇,榆晨是不知道的。他只是迫切的想走到那一边去瞧瞧,是不是真的除了一棵树什么都没有。奈何白素荷一直都不理他,好不容易等到白素荷舍得开口,他马上接道:“白小姐,能麻烦你指点我们怎么过去吗?”
“蒙筝已经说了那边什么都没有,你们还是都要过去?”
“都到这里了,当然得去看看!”
“随便你们。”白素荷一脸无所谓,扶着蓝醉站起来:“想过去的跟着我走,一步都不能错。”
榆晨连忙点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王富贵,迟疑了下:“王叔,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你暂时留在这边行吗?”
“行,这边安全得很,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好了。”王富贵知道过去的步子复杂,背着自己不方便,加之蒙筝在那边呆这么久了也没事,说明那边没危险,因此马上一口应允下来。
“我对一棵树不感兴趣,我也不过去了。我留在这边陪王叔。”王富贵话音刚落,蒙田就紧跟上这么一句。
榆晨微微一皱眉,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要那边真只有一棵树,那一来一回最多不过十分钟的事。他现在一心赶紧过去求证,不想在这种事上过多纠结,因此只是用警告的眼神瞪了蒙田一眼,让他别动歪脑筋闹幺蛾子。
知道了通过的方法,要过去自然是很快的。值得一提的是,当几人走到玉石中央,乐器又重新响起,他们这才知道这鼓乐并不是什么神鬼的作怪,想必只是在一部分的玉石下布置了机关线,只要踩上去产生振动,就会带着那些乐器响起。
玉石湖泊走了一多半,榆晨抬高手电,已经能大概看清另一侧的模样。蒙筝静静的站在尽头等着他们,在蒙筝背后不远处,果然立着一棵与比黄金树小了一圈,不过形状一模一样的小黄金树。只是这一棵树是整个的完全枯萎了,灿烂的金色不再,黑色的枯枝凌空横着,枯死的细长枝条从主枝上垂下铺了一地。叶片更是掉得干干净净,露出后方夯得平平整整的黄色土壁。
这里确实如蒙筝所说,这里除了这棵树,什么都没有。
这棵树,就是尽头。
“这……这怎么可能!弄了这么一大片玉石,搞了个这么复杂的机关,这里就这么一棵树?逗爷呢这是!”看清楚以后豹子第一个跳了起来:“榆哥,这墓到底是搞什么鬼!对了,该不会是我们搞错了,主墓室是埋在那些玉石下面的吧?!”
榆晨没接话,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的把小黄金树打量了一圈,侧首对蓝醉抛出个疑问的眼神。蓝醉却没表示,只是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向面无表情的白素荷。
“蓝醉,你动手还是我动手?”最后还是榆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蓝醉却不回答,视线从白素荷转到蒙筝,顿了顿又转回白素荷脸上:“白姐,蒙筝,能开不?”
蒙筝一直神色都有些恍惚,突然被蓝醉点到名,如梦初醒般一脸迷茫:“啊?什么?”
白素荷被蓝醉紧盯着,却宛若不觉,垂首半晌,侧身往旁边挪了半步,露出身后小黄金树的树干。
蓝醉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继续盯了白素荷片刻,才越过白素荷身侧,走到树干旁边。
只见蓝醉伸出指尖,轻轻放在树干上,双目半闭,指尖慢移,似乎摸索的不是粗糙的树皮,而是什么绝世珍宝上。轻轻的,细细的,边摸边走,绕着树干走了大半圈,终于手指在及肩高的位置停了下来。
“洛阳铲,最小的那种。”蓝醉沉声吩咐道,豹子马上从包里掏出铲子,递到了蓝醉手上。
蓝醉将铲尖对准刚才手指停留的地方,一手掌稳铲子,一手在把手上摸索着什么。只见蓝醉右手一扭一压,锋利的铲尖竟然像切豆腐一样斜斜陷入树皮一截,蓝醉握紧把手往外一撬,只看到一道小小的黄色影子被铲子挑得飞起来,在空中形成一个抛物线后咕噜咕噜的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到豹子脚附近。
豹子定睛一看,顿时满脸不可思议,马上弯腰把那小东西捡起来。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再拿电筒一照,金属光泽尽显。
这竟然是一颗外层头部包裹着一层树皮,内里纯金的楔子!
蓝醉像是没听到豹子的惊呼,指尖继续顺着刚才的方向摸索。只要每次指尖一停留,紧接着一颗小指大小的金楔就会被洛阳铲撬离树干飞到地上。
豹子愣愣的看着蓝醉把原本浑然一体的树干撬出一个个小孔,这些小孔排列得很是密集,却十分规律,不大一会一个比蓝醉略矮,椭圆形的‘门’的雏形就显现出来。
“差不多了,豹子榆晨你们最好一起来扶着,这盖是纯金的,很重。”蓝醉终于吁了口气,对榆晨说道。
“金的……这……这不是一棵树吗?”手里捏了一堆小金楔,豹子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如果这树是金的,那外面那棵不就也是……难道是他们搞错了,那棵树不光是颜色像金子,而是实实在在的黄金树?!
天,如果是这样,那么大两棵,得有多少金子!
别说古董,古董珠宝算什么!这么多金子买什么古董都够了!而且融了以后还容易出手,风险小收益大,这一趟总算是值了!
“外面那棵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不过这一棵是人为把树干掏空了,这棵树才死的。玉石后的这一片地域都是主墓室,这棵树——”蓝醉指节轻轻在树干上叩了叩:“就是这个陵墓的主人,贺兰馥的椁。”
随着蓝醉的话音落,最后一颗楔子落地,榆晨和豹子只感到手臂上倏地一沉,泰山般的重量一瞬间就压在了两人肩上。幸好两人反应快,一左一右同时撒手闪开,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一块足有半尺厚近一人高,椭圆形金灿灿的棺盖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将下方那些坚硬无匹,盘旋成团的树根都压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