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 市医院, 没过多久,就十二月了,十二月的南城有风吹在脸上, 生疼的紧,天色愈发得黑的早了, 没到夜里七点,夜色四起的时候, 霓虹灯将整个城市烧得通亮, 夜凉,人寂。
没有任何悬念的,随州就算是小的县城医院, 也没有误诊, 沈白已是肺癌晚期,当沐芷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只是呆呆愣在原地许久, 沈白自是不知的,夏念文下班之后总是在医院里忙上忙下,沐芷嘱咐她帮着照料一下就出了医院,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仿佛那一个小时竟是消失了一般, 遇上这样的事,任何的安慰总是苍白的,在这个人世间, 生老病死都是那样令人无力的事。
沐容萱临别时说的那句话像石子搅乱了波心,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了,待明白回来,沐芷自是不信的,还想朝沐容萱问清楚,韩少功担心事情越闹越大,拉着沐容萱就走了,只身后的沈白全身颤微着,整个身体像深秋中迎风而立的树叶簌簌作响,自那之后她就很少再说话,纵然沐芷心中有百般疑惑,她也未曾想有说话的欲望。
窗外雨丝渐渐连成了线,夏念文在病房内简单收拾着,沈白枕在病床上,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她,她的眉眼发梢都那样像文琪,只下唇的地方倒有些像林心雯了,料如是,好歹她也养了夏念文二十三年,她望着眼前这个人,那天她和沐芷在厨房中的对话她都有听到,她一心想沐芷过上简简单单的生活,不受情念折磨,也不需要她怎样去奋斗怎样去努力,就做个小人物就好,只是事与愿违,兜兜转转竟然会走同样的路,两辈人的恩怨纠葛,没想竟还会在下一代里蔓延。
夏念文小心翼翼地陪着小心,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弯下腰来,水杯端在面前,沈白第一次,那样近距离地看夏念文,念文长得清秀,眉宇间有她母亲的温婉又含着她父亲的儒雅,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念文被她看着心里发虚,想着她时日不多,心下不免难过,眼眶一热,忙别过脸去。
沈白凄然一笑,接过她递来的水杯,柔声说道,“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只觉着有些累了,她知道沐芷和夏念文对那句话都心中有梗,只是自己却不知该如何说起,那些往事如果不曾开口说起,那一切是否可以重新来过?如若不能重新来过,那又何必再说呢?她紧闭嘴唇,闭上眼,假寐着,夏念文见她脸色疲惫,不敢再打扰,只起身,却见病房被轻轻推开,门缝后接踵而来的人让她惊讶又信息,她惊呼出声,“妈妈。”
只见病床上的人惊愕地睁开了双眼,身子微微上倾,眼神中全是不可置疑地惊奇,她僵在那里,只觉得窗外一片冷寂无声,眼睛却贪婪地在门外来那女人的身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倒是那个瘦弱的中年女子很淡然地将手中行李袋放在地上,“我和沈阿姨有事要说,你先出去吧。”
“可是,妈妈,你来,也不给我打声招呼,我好来接你啊。”夏念文不解地望着林心雯,身后的沈白更是一脸呆愣的表情,林心雯扬了扬手,她自是不敢再说什么,轻轻退出了病房。
那日,下着瑟冷的秋雨,她的行李上有着一片若隐若现的雨丝,就连衣衫上不免也淋了些,她从随州一路坐车过来,她一言不发,只是越过她身旁的时候,将窗户拉拢了些,医院那头的小巷有施工工人,在傍晚十分,他们唱着曲不成调的小调,小调越过墙头穿过雨丝,显得愈发的凄清了,她越过那些雨曼,却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她回过身,四目相对,寂静无言。
几十年的风霜,她们都走过来了,却在这样的时节,黯然。
夜风混合着窗外泥土的气息和落叶腐烂的气息随风飘进来。
只听病床上那人冷笑一声,“看来我真是时日无多了。”
“胡说什么。”林心雯蹙眉地呵斥道,沈白已经时日无多了,肺癌晚期,也就是数着日子撑过的病,她想及,不禁鼻头一酸,却微微别过脸。
“是吗?这么多年了,我们相隔不过城头城尾的距离,你也从未主动来看过我,如果上次我摔着腿,你的女儿让你来照看我一下,你定也是不会来的,今日却这样凑巧,你从随州不远几百公里来南城看我,如果不是我要死了,你定是不会来的。”
“随你怎么说。”林心雯被她一席话气的心紧,转身欲离去,临到门前,却心中不忍,回过头去,病床上的人却早已是泪如雨下,她幽然叹了口气,回到病床边。
假如当年她们三人不是那一番景象,假如她们三人从未相遇过,那这么多年,是不是又该是一番景象?文琪早已入土,而今就连沈白也要走了,也许做完一些事之后,也该她们重聚的时候了吧,林心雯轻轻拉起她的人,造化弄人,有些事一开始就已是不圆满。
那是沈白长久郁结于心的苦痛,似终于在那一刻释放出来,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人离她那样近,她不是没有恨的,她终究是恨过,她努力了这么多年,甚至穷其一生,都无法得到一个人的心,想来还争不过一个早已是一g黄土的人,一时间,心神悲恸,眼泪竟那样自然地掉落了下来,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满脸,那张早已不再年轻的容颜,那张她从未抚过的脸。
“我是不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哽咽着,问着身边的林心雯,她可以在沐芷面前,在夏念文这些小辈面前装着毫不知情,可是自己的身体情况总是自己知道,再看医生闪烁其词的颜色早已是猜到了半分。
林心雯未曾回答她,只是轻轻地将她拉在自己怀里,就那样靠着,她心里长久蓄积的防线轰然倒塌,她靠在林心雯肩头,哽咽的声音从窗外溢了出去,混合着深秋的雨丝,显得愈发的冷清起来,“心雯,我害怕,我还有好多事好多事没有做,我还有好多好多.......”说到哽咽处竟已不能出声,“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都没有和你一起做,那随州的小巷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好多年了,你再也没吃过我做的清蒸鲈鱼,好多年了,你再也不踏入我的家门,甚至都不愿我去见你,你恨不能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才好,这样,是不是,就不碍你的眼了?”她说着情绪一荡,竟咳得不能自已,总是有恨的,三十年了,有些事你以为努力了就会有结果,却不知何时,就这样走着走着,竟那样走到了尽头。
林心雯轻轻给她拍着背,她缓了缓情绪,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收了收声,年过五十的人竟哭的像孩子。
她声音还有些哑,又轻又细地问了问,“心雯,我死后,你可不可以给我点很长很长时间的灯?他们说死了的人要走好长好长的夜路,你知不知道,我怕黑?文琪也怕黑,会不会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雯,你怕不怕死?”浓重的悲哀涌上心头,憋得林心雯喘不过气来,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她深深地看了沈白一眼,眼里的情绪神秘莫测,“这之后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尽量满足你。”许多时候,如果给不了爱,到底是该冷漠的决然离开还是善意的保持距离?
那晚过得特别的漫长,秋风紧一阵,冷一阵,林心雯就那样僵直地坐在病床边,沈白依在她的肩头,她说“你刚才说这之后,只要我想做什么,你都会尽量满足我,心雯,你说的话可当真。”
她说,“我什么时候未当真过。”
她说:“当年我们在上海,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走成了今日的样子,如今念过半百,那些旧事早该扔弃到一旁,可是你知我执着,从上海到苏州,从苏州到随州,我一直在你身旁,可却从未进过你的心。”她的手很暖,沉沉叠叠的,和林心雯的交织在一起。
她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心雯,就算你心里有多不情愿,就算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你可不可以,骗我,可不可以告诉给我听,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哪怕这三十年里有哪一个瞬间,哪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又或者是哪一个早晨,不管何时,你有没有过,只那一瞬,你有过心动?心雯,你可不可以说给我听,这一生,你其实是曾喜欢过我的?”她一手紧紧抓住林心雯的手,眼中全是爱恋和不舍,她说的那样卑微,卑微到哪怕这一辈子的努力都只不过是为了这一句自己临时前求来的谎言而已。
那晚,似乎特别的冷,秋风吹在窗棱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冬至了吧,北方已经供暖了,只南方,那阴冷的冬天让人难捱。林心雯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中骤然抽紧,只是那句话却始终都说不出口,只淡淡道,“夜凉了,歇着吧。”
病房外的门陡然推开,门外站着一脸错愕的沐芷和夏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