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那样轻,却又那样重,轻是怕惊乱了她,重却是因为她这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认真过。
她一直捉着沐芷的手,掌心潮湿,她太紧张,这小半生从来都没有紧张过,她紧了紧手中的温热,表情严肃,像在做一场庄重的誓词,“我知道可能在你的眼里,还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可是你知道,在我十五岁那年,你就知道,我早熟,我身体年龄比你小六岁,可是我的心理年龄估计会大几岁,这样我们之间的差距就会很小,我没什么钱,可是从今天开始,我会努力挣钱,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幸福,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去做,我不敢承诺以后,我只是想说,我想你,这么多年,好多个夜晚,我都在想你,以前我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你,我自己给不了自己答案,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很肯定,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很好,我只是想给自己这个机会,我怕老了会后悔,会后悔没有告诉你,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在你的身后,一直有这样一个人。”她说的断断续续,全无章法,因为紧张的缘故,满掌心全是潮湿,她没有经验,什么都没有,甚至都能预料到结局,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她就是想讲给她听,想要和她一起走过人生后面的那些路,不管风雨兼程也好,不管平平淡淡也好。
“夏念文,你疯了吗?”沐芷完全被她的豪言壮语给吓到了,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如果一周前柳丁挥那一番无厘头的言语她毫不在意,席间夏念文借用先生和学生的故事她猜透了大半,却装作不知,可是现在,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清秀靓丽的女子,是的,和她有着同样性别的女子,那样严肃,那样慎重地坐在她的对面,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喜欢,老实说,她被吓到了,虽然她不算中规中矩的人,虽然在自己十五岁那年就知道柳丁挥喜欢同性,她表示理解,可是表示理解并不代表会接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容颜失色,今日真是受惊吓过多,她29岁的生辰真是风云变幻,她本不想开什么生日宴会,却奈不过柳丁挥自作主张地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甚至包括他也从随州赶来,她不想见到他,那个和她有着血缘关系名义上的父亲,这些年来,他送的礼物她全拿去卖了换成钱,然后给她妈贴补家用。他温言细语地来了,从随州来到南城,他的耳鬓处有几根银丝,她看到了,这么多年,他也老了,只是心中那结却怎么解也解不开,她本是去洗手间,却在回程的路上被他拦下,这么多年,自从六岁那年,他跟着那个有钱女人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喊过那个称呼,小时候是因为恨,再大了些,更生疏,就觉得别扭了。
他拦下她,进了包间,他喝了些酒,拉住她的手腕有着厚厚的茧,这些年,她不知道她的名义上的父亲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是偶尔的社交场合里会有他,还有那个女人,还有他和那个女人的女儿,她看着他在衣香鬓影自由穿行,只是眉间偶尔会有隐忍,她想他过上的有钱人的生活,终将是幸福的,他顿了顿,说,小芷,萱萱的事,你有机会回随州,我会让她给你道歉。
她本就青色的脸愈发地冷,轻轻挣脱开他的钳制,冷冷说了声,“不用了。”
“小芷,萱萱她年少不懂事,我回去已经教训过她了,只是感情这件事,你这么聪明,自然也应该明白,强求不来。”
她只觉得初秋的天气冷得让人心惊,这就是她亲身父亲所说的话,或许在她的眼里,心里,只有沐容萱才是他的女儿,才是他的血肉,她不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而今我和柳丁挥都已经结婚,我又去强求什么了?”沐芷望着他满脸的恳求之色,只觉着自己的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往下拽,这就是她的父亲,曾经将她放在肩头从随州城头走到城尾的父亲,这么多年,她已经甚少回忆,只是那些记忆的碎片像烙印深深地烙在脑海里,那个伟岸宽阔的父亲在她六岁那年就已经不在了,曾经他总爱拿青涩的胡渣蹭她的脸,那种微微地带着些微刺痛的年少记忆已经不复存在了,眼前的这个人,不远千里地来给她过生日,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是想为他的另一个女儿获得原谅。
是的,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说来也是奇怪,随州那么小,她却从未见过,第一次见,就是那样的轰轰烈烈,差点没把她二十多年的宠辱不惊给全部抹杀掉,她第一次见到沐容萱是在她的家里,她的床上,□□着身子,同时□□的还有她当时的男朋友,那个场面,六月的天,还真是如同冰水浇下,她看到那个男人,曾经和她十指紧扣的男人趴在那女子的身上,见她突然回来,慌忙拿被子盖住那女人的身子,她实在觉得难堪,将房门拉过,退了出去,至少让两人穿好衣服再好说话吧,让两人□□着,她都臊得慌,去年的事了,盛夏的天,她觉得自己犹入冰窟,坐在沙发上一片空白,那时还不认识那女子,只道是多么年轻的一副身体,姣好的面容,看样子也不过二十二,二十三的年龄,年轻还真就是本钱啊。
没多久,两人从卧室里出来,那男人挡在女人的身前,沐芷只淡淡地问了那女人一句,“你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吧?”这时才看清她的面容,化着精致的装,身材的线条很好,总之,一切都很年轻,很漂亮,只是那眉宇之间似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她没多想,只那女人拿过包,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只是他说他已经不爱你了,你们很快就会分手。”话还未说完,沐芷从茶几上随手拿过烟灰缸就朝那女人扔了过去,顿时头破,血流,烟灰缸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女人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男人的眼睛冲着血,挽着女人的手,冲在她面前,怒斥道,“你疯了?有什么都是我的错,你怎么可以伤人呢?”
她望着眼前那个男人,那个曾在深冬站在宿舍楼下等了她三个小时的男人,那个曾经拥着她规划着未来的男人此时像个困兽,为了另一个女人对她怒目而视,她无力地指了指房间的大门,说了句“滚”。
她以为韩少功和其他男人不一样,那天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夜,夜,沉寂,如死一般的沉寂,她不知道历史是不是具有可复制性,亦不知当年她的母亲是否也和她此时的心情一样,如果说那夜的冷还仅仅只是开始,那么接下来的现实更是激得她全身粉碎,那事没过几天就是她父亲五十岁的生日,那日她本不想参与,却只在那一瞬砰然心软答应了他的请求,在生日宴会上,她看到台上那个包裹着纱布的女人亲切地站在她父亲身边,她终于明白那沐容萱那眉宇间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同时沐容萱也铁定看到了她,她挽着她父亲的手,施施然地朝她走来,却见她朝身后挥了挥手,四个保镖型的人物顷刻间围了上来,她清脆的嗓音轻轻穿过耳膜,“谁让这女人进来的?把她给我轰出去。”
料是他竟然不知道沐容萱和她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只轻轻呵斥了声,“放肆,这是你姐姐。”
沐容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容察觉的惊讶,却很快被她的傲慢掩盖了下来,这样的结局,还真是峰回路转,险像还生,她微微起身,轻轻抽掉了临近那张桌台的桌布,满桌的杯盘酒菜砰然落地,宾客惊呼,她迎上众人的目光,微微仰起头,从红地毯上略然走过,那天,她没有对她的父亲说一句生日快乐,她走得决绝,只消失在人群中之后,没有人看到她眼中的水雾,后来,她在旅行网站上看到南城的薰衣草,买了一张火车票就来了,再后来在酒吧遇上柳丁挥,她都快忘了她还有一个从小就保护她呵护她的如兄长般的柳丁挥了。
她父亲低下头,淡淡地说,“没强求就好,就好。”他低着头,望着地毯上的纤细微尘,沐芷不知怎么就在那一瞬爆发了,她说,“你为什么要来?你就为了让我原谅你的女儿沐容萱吗?那我又算什么呢?在你的心里,我又算过什么?”而后就夺门而出,碰上刚要从后门开溜的夏念文。
她被一档子烂事搅得心都乱了,再听夏念文那些不着调的豪言壮语,她不是疯痴了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