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的身体十分空虚,并不是一天两天落下的病根儿了,这样的病,即便是有那个老郎中一直用温和的药物调养着,也还是没能根除。
现在程夫人身体还没有好起来,甚至连说话都有些困难。所以小林霜打算先用银针给她针灸一下,让她先恢复体力再说。
用银针在程夫人的手臂上扎了几下,她很快便恢复了知觉,在蕊绣娘和茹绣娘的搀扶下至少能够做起来说话了。
“好啦!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开方子抓药!你这个身子啊,亏得很,哎呀,你难道不知道吗?女人生孩子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你好不容易把命捡了回来,怎么不好好休息将养呢?”
小林霜还小,不知道程夫人此时的心里已经苦涩地跟吃了黄连一般了。
“谢谢你,林小姐。”
程夫人的声音很坚定,连神情又恢复了几分倔强。
虽然身子还很虚弱,但是程夫人一辈子好强,即便是在身体极端亏空的情况下,依旧不让自己低头。
小林霜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去给她开方子了。
茹绣娘看了看程夫人,便带着小林霜出去了。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几个人的时候,林媛和林薇互望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准备出去了。
“郡主,你们,留下吧!”
刚要开口说出去,程夫人便当先将两人留了下来,说的两人有些心虚。
程夫人虚弱地笑了笑,双手向后抿了抿有些凌乱的发丝,让自己的精神看起来更好一些。
“既然今日已经说开了,那我不妨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吧。”
她饶有深意地看了林薇一眼,目光灼灼,看来还是没有打消让林薇做她儿媳妇儿的念头。
既然已经认定了林薇就是自己的儿媳妇儿了,将儿子的身世告诉她,又有何妨?
“盼珍,我……”
陆冲有些纠结,声音也微微沙哑了。
程夫人看了他一眼,笑容苦涩,但是却多了几分释然。
林媛心中一凛,这陆冲居然可以称呼程夫人的闺名,看来两人的关系的确不简单。
似是看到了几人脸上古怪的神色,程夫人苦笑一声,慢慢道:“你们都歇歇吧,事情跟你们想的不一样。”
不一样?
跪在地上已经完全没有自己思想的程皓轩突然抬起了头,什么叫跟自己想的不一样,难道,他不是程夫人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或者,师父不是他的亲爹?
几人面面相觑,全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只有程夫人虚弱而不急不缓的说话声。
“轩儿,的确是我的儿子。”
只是一句话,程皓轩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随即便又黯淡了下去。
明明是亲生儿子,却要以养子的身份出现,若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怎会这样?
程夫人目光微微闪烁,看着儿子时满是痛楚和遗憾:“当年,我跟你父亲还有你师父都是好朋友。”
林媛几人心头一颤,原来,陆冲不是程皓轩的父亲!
程皓轩的父亲,另有其人。
陆冲脸色也沉了沉,目光微微冷凝,显然他的思绪也回到了多年以前。
程皓轩依旧跪在地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双腿快要麻木了。
程夫人唇角划过一抹促狭的笑意,随即变成了苦笑,又道:“你跟你父亲一个样儿,对厨艺就跟着了魔似的。当年,你父亲跟你师父,都是庄老先生的徒儿,都有一手精妙的好厨艺。我跟你父亲,算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他去哪儿了?”
蕊绣娘脱口而出,不过刚说完自己就觉得不合适,赶紧闭上了嘴巴。
这次程夫人没有说话,因为,她也想知道那个负心汉去哪儿了。
他们已经私定终身,甚至马上就要提亲成亲了,结果,他说不见就不见了,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弱女子又怀着身孕会如何吗?
程皓轩也想问,只是,他喏嚅了半天,也只是问出了一句话:“他,知道有我吗?”
他的声音颤颤的,听起来令人十分心痛。
程夫人心头一动,有些不忍心看自己的儿子,最终摇摇头道:“他,不知道。”
能说什么呢?说他明明知道自己怀了身孕却突然不见了?说他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这样的话说出来很是痛快,可是对于这个孩子,他会怎么想?
程夫人有些痛苦地揪紧了自己心口的衣服,当初为了让这孩子不被人欺负,她故意以养子的身份称呼他。但是最终呢,还是让这个孩子心底有几分不舒坦。
若是再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明知道有了自己却还要抛弃,岂不是更让他心里痛苦?
一旁的陆冲想要说什么,但是终究是没有开得了口,继续保持沉默了。
程夫人慢慢摇摇头,似是想起了当初自己怀孕时的情景。
“你父亲走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但是一个没有出阁的女子怀有身孕,这得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后来,我在你师父的帮助下,躲去城外农村生下了你,又将你养到十六岁上,才以养子的身份将你带回了京城。”
林媛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地看向陆冲,这个陆冲居然一直跟程夫人在一起。
一个女子未婚先孕,这种事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都有些令人难以接受,更不要说此时了。可想而知,当时的程夫人是多么地无助。
不过,幸好有陆冲一直陪在身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陆冲又跟程夫人产生了隔阂,会不会是因为程皓轩?
正如林媛所猜,程夫人生下程皓轩之后,就打算将他当做养子养在身边。
即便她口口声声说对程皓轩的父亲恨之入骨,但是,爱之深恨之切,就是因为爱得深沉,才会恨得彻底。
她要将程皓轩继续留在身边养大,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他的不告而别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所以,这个孩子在身边,她的幻想就没有破灭,她就有可能跟他再次相见。
只是,陆冲并不这样认为,他担心程夫人,希望她放下过去放眼向前,不要一直纠结于过去的生活。
所以,他想把这个孩子带走,然后让程夫人继续生活下去。
两人的矛盾便由此产生了。程夫人不仅将落脚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换了,还在京城里开了个绛烟阁,并且逼迫陆冲不要再来找自己。
直到程皓轩十六岁进京,第一天便在城门偶遇了早早就特意等在那里的陆冲。
别问他如何知道的,因为他曾经在程夫人生下儿子那天的誓言里听到了她的打算,要让儿子十六岁进京,还要让儿子取得他父亲都没有取得的成就。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直在城门口守株待兔的陆冲,果然等来了稚嫩活泼的程皓轩。
所以程皓轩才会说他跟师父是偶遇,再加上程皓轩本就跟他父亲长得很像,陆冲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来,立即就说跟他有缘,想要收他为徒了。
程皓轩在乡下庄子里住着的时候就很是喜欢做菜,但是因为程夫人不喜,他一直都是偷偷研究。
现在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便宜师父,他自然高兴的不行,当即便答应了。
说起来,陆冲收程皓轩为徒,多少也是因为他那个不知所踪的师兄。两人都是庄康平最小的徒儿,关系也很好,师兄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
程夫人的声音很轻,但是听在程皓轩的耳朵里却有千斤重。
他有娘,但是他的娘未婚先孕,定然遭受了不少非人的折磨。蓦地,他想起了娘的那些亲人们,现在总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跟娘早早就断了关系,即便后来有了绛烟阁,他们还是不屑跟程盼珍来往。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程皓轩瞬间便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了,他是娘最后的希望,又是绛烟阁的未来。娘为了他众叛亲离,还把原本好端端的身子弄得亏空不已。
而他呢?
他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除了跟娘顶嘴捣乱,干过什么听话的事?
程皓轩的脑袋重的快要抵在地上了,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去见程夫人了,正如师父所说的,他就是个不孝子,十足的不孝子!
“娘,孩儿,孩儿错了。”
声音细弱蚊蝇,程皓轩是真的悔过了。
而程夫人却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她之所以没有把程皓轩的身世告诉他,一是担心他知道自己其实是私生子而觉得身份卑微,二是怕他不理解自己,会埋怨自己。
现在,听到儿子又叫了自己一声娘,程夫人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抱着儿子的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子二人冰释前嫌,再多的误解都敌不过血缘的牵绊。
良久,程夫人渐渐止住了哭声,看着一边的陆冲,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他道:“轩儿,娘当初不想让你学习厨艺,其实是担心你跟你爹一样,学成之后便离开娘身边。而且,娘,娘也对你爹有些怨恨,轩儿,你别怪娘好不好?”
程夫人的心理很容易理解,林媛沉默良久,若是夏征有一日丢下她不管不顾了,她应该也会逃避一切跟夏征有关系的东西吧?
程皓轩泪流满面,抹了一把鼻涕,就好像当年那个因为别人叫他野孩子而跟人打架的八岁小孩子一般,将头埋在程夫人的胸前,重重地摇着头。
“娘,孩儿不怪您,是孩儿的错,是孩儿的错。孩儿惹您生气了,您别跟孩儿生气就好。”
一朝知晓自己的身世,程皓轩瞬间就从之前那个不懂事只知道顶嘴的叛逆小朋友变成了成熟稳重的大男人。
程夫人欣慰不已,就像多年前安慰受了委屈的他一样,用双手在他脸上抹着眼泪,还亲自给他揩了揩鼻涕:“傻瓜,你是娘的儿子,娘怎会跟你生气?”
这话,程皓轩听了很多年。程夫人给他揩鼻涕的动作,也早已停留在记忆深处。
自从他十岁以后,就再也不跟那些骂他是野孩子的大孩子们打架了,因为他学会了用聪明去打败他们,而且这招比任何武力更有用。
所以,程皓轩的小聪明越来越多,鬼主意也越来越多。
但是即便如此,当程夫人这样给他擦眼泪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操心,一心只想着在娘的怀里撒娇捣乱要糖吃的“小臭小子”。
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如此相亲相爱,蕊绣娘和林薇都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已经多久没有看到两人这样了?先是因为学习厨艺,后是因为田萱,不是程夫人关他禁闭,就是程皓轩绝食以抗。
现在好了,他们两人终于没事了。
林媛也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只不过在看到还站在一边的陆冲时,她还是有些担心。
他们两人只是把程皓轩的身世解决了,但是真正的重点问题根本没有提及。
陆冲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紧闭嘴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他不说话,并不代表这个问题不存在。
以前,程皓轩的毕生目标是学习厨艺成为顶级厨子。现在,他的目标多了一个,那就是成为顶级厨子,并且娶田萱为妻,一辈子对她好。
“娘,孩儿……”
程皓轩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不过,还未等他说完,程夫人就已经当先打断了他。
温柔地抚摸着程皓轩的头,程夫人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她的声音也如她的眼神一样温柔可人。
“娘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知道,你以前在庄子里的时候就一直在偷偷地跟着厨娘做菜,只是娘当时心结未解……”
程夫人顿了顿,苦涩地摇摇头,唇角便露出一个笑容来:“不过,你师父说得对,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事事需要娘做主的小孩子了。既然你喜欢做菜,那就去吧,娘,支持你。”
很平常的话,但是在程皓轩听来却跟天大的喜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