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墨非与予初留宿在晋村,在请一位大婶帮予初换药时, 意外地知道晋村居然有位名叫“云踪”的大夫,墨非颇为吃惊, 要知道大夫在这个时代是是非稀缺的,有些中型城市都不一定有一位医术不错的大夫,不想这个偏远的山村竟然隐居着一位。墨非忙叫一个村童把这位大夫请过来。
不多时,大夫云踪踏着夜色而来,这是位年约五十的矍铄老者,须发皆白,颇有些仙风道骨。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 皮肤黝黑, 相貌俊朗,眼神灵动,背着个药香,亦步亦趋地跟着云踪。
墨非上前相迎, 云踪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心中惊异,眼前这名男子虽穿着粗鄙,但姿容不俗,气质超凡,带着男子的英气与女子的纤美,给人一种雌雄难辨之感。
云踪心下有点疑惑,跟着墨非来到予初身边。予初见到大夫有些畏缩, 墨非安慰道:“予初,无论如何让大夫看看,以免将来落下病根。”
予初这才低着头伸出了手。
云踪先是给予初把了把脉,然后又给她查看了手脚上的外伤,他心中已是了然,也没问多余的话,打开药箱,熟练地抓了几副药,叮嘱道:“老夫开的药皆是内服之用,重点补血益气,外伤处理得不错,这位小哥手上想必有更好的伤药,老夫就不另外再开了。”
墨非叠手致谢。
云踪又道:“世道混乱,姑娘遭逢此劫,身心受创,望日后能抛却忧思,静心养气。”
“多谢大夫。”予初真诚地道了一声谢,这位大夫温和慈祥,令她感觉很安心。
墨非将云踪送出门,云踪临走前突然问:“不知小哥如何称呼?为何会来到这偏僻之地。”
墨非回道:“在下浮图,落难至此,山路重重,且行且看。”
云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带着药童离开。
第二日,村长叫来墨非与予初,随同他一起上山拜会塔伊族族长。
塔伊族移居此地已有上百年,他们以渔猎采集编织为生,经常会用兽皮野味等物与晋村村民换取粮食,双方相处融洽,依存互助。
行了半个多时辰,远远可看到山头一排排尖顶房屋,石阶,木墙,草顶,房檐下都挂着一串串色彩显眼的装饰物,树藤缠绕,绿叶成荫,春风拂影,宁静而祥和。
屋外随处可见正在晾晒的兽皮,塔伊族人穿梭忙碌,他们见到村长都微笑着打招呼。
不多时,接到禀报的塔伊族族长踏步而来。
只见来者年约二十四、五,身材高大壮硕,剑眉朗目,头发微卷,额间绑束一条编织博带,左边垂着一根羽毛。穿着一身拼接麻衣,腰间还围着一块赤红色毛皮,肩背长弓,脚踏皮履,真是意气风发,英姿不凡。
“村长,近来可好?”伊穆罕冲着村长摆手笑道。
“一切皆好。”村长也笑着回应,跟着伊穆罕走进屋子。
伊穆罕招呼几人坐下,然后看着墨非等人问道:“这两位面生得很,不知是何人?”
村长介绍道:“这位是浮图小哥,那位姑娘是冠山村的予初。”
“冠山村?”
村长收敛笑容,开始向伊穆罕述说冠山村发生的事,末了忧心道:“冠山村被毁,不知那群强匪会不会前来骚扰晋村?晋村难以抵挡,到时希望族长能施以援手。”
伊穆罕哼道:“几个山头各有其主,青岭寨若敢越界,本族长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村长大喜:“那先多谢族长了。”
这时墨非开口道:“若青岭寨有意染指晋村,那么他们第一个要对付反而不是晋村,而是塔伊族。塔伊族的实力比之青岭寨如何?”
伊穆罕深深看了墨非一眼,回道:“实力相当,硬拼起来,我族应可占些许上风。”
墨非皱眉,又道:“以往冠山村受尽青岭寨的盘剥,东高镇不管不顾也就罢了。如今他们血洗了一个村子,难道东高镇也置之不理?族长何不试着向东高镇请求援兵,共同对付青岭寨?”
“此事绝无可能。”伊穆罕冷笑道,“小哥有所不知,东高镇与青岭寨乃一丘之貉,暗中早有勾结,塔伊族不可能获得东高镇的援助。”
“那该如何是好?”村长面色凝重道,“一个青岭寨就不好对付了,若再找来东高镇的守兵,那……”
“村长莫要着急。”伊穆罕道,“本族长还真不相信青岭寨敢来与塔伊族争夺山头,即使有东高镇的援兵,他们也将付出偌大的代价,此中利弊,他们该清楚。明天开始,我会派人前往晋村巡守,务必保村子无忧。”
村长这才略微放心地点头致谢。
墨非心中却是不安,总觉得那群强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塔伊族这位族长还不够警惕。
“请族长莫要大意,青岭寨行事狠厉,他们很可能孤注一掷,与塔伊族拼个你死我活。”墨非又提醒了一句。
伊穆罕破不以为然地笑道:“毋须担心,我族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他们占不到多少便宜的。”
墨非还想说些什么,伊穆罕已起身道:“烦事暂且放下,日头正浓,几位就在这里用饭吧?尝尝我们塔伊族的手艺。”
村长笑道:“族长的烧烤可是一绝,我们有口福了。”
墨非也起身道了声谢。到口的话却是吞了回去,在听到青岭寨海域东高镇有勾结时,她本想提议塔伊族先下手为强,一来可将这伙恶霸彻底剿灭,二来震慑东高镇的头领,使其不敢轻易来犯,三来也可接收对方的山头,扩张自己的势力。
不过看伊穆罕的模样,她这个外人也不好再开口,毕竟此事需要拿命去拼,不是一言一语能说动的。
心思不属地和伊穆罕等人吃过饭,墨非便带着予初和村长下了山。
“先生,你有心事?”予初小声询问。
“无事,我打算过几天就离开,先去东高镇看看。”墨非淡淡地回道。
“先生要去东高镇?”予初面色有些发白,“刚才那位族长不是说了吗?东高镇头领与青岭寨有勾结,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先生前去岂不危险。”
墨非心中好笑,道:“东高镇又不是贼窝,那里还居住着很多普通平民呢。”
况且东高镇是墨非目前遇到的最大的一个村镇,她估计可以从游商那里打听到关于莨囊恍┫
墨非又道:“予初,你就在晋村落户吧,这里的村民淳朴善良,必然会乐意接纳你。”
予初一听,急道:“先生,请让予初跟着你吧!”
“跟着我作甚?”墨非摇摇头,“我孑然一身,长途跋涉不知归途,甚至随时可能遇到危险,你一弱女子,跟着我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何苦来哉。”
“我不在乎。”予初上前几步,跪在墨非面前道,“予初如今也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在先生身边,予初觉得很安心,不论多苦多危险,予初都希望跟在先生身边,请先生不要舍下予初,求您了!”
墨非看着莹莹含泪的予初,沉默了一会,道:“予初,前途多舛(chuan),生死难料,你的亲人可是望你能平安一生的。”
“活在世间,何处可真正安身?留在晋村就能无忧无祸?”予初苦笑道,“予初只知道,若就此离开先生,予初将一辈子不得安宁。先生,请不要舍下予初!”
说着,俯首在地,久久不起。
墨非暗叹一声,道:“好吧,晋村日后恐怕确实不是合适的安身之所,你便暂时跟着我吧!”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予初欢喜地一个劲向墨非磕头。
墨非无奈地将她扶起来,从此自己多了一个伴,也不知时好时坏。
两人回到晋村,开始编织草绳、草鞋、箩筐一类的物件,墨非琢磨着要在东高镇住上几日,没有钱币恐怕不好办,所以和予初一起做起了手工活,想以此换些钱币。
予初的手很巧,比墨非的动作利落多了,做出来的东西又精细又漂亮,看得墨非直夸赞。
而后墨非又在村民的带领下,上山采集了一大箩筐新鲜的野菜,抓了几尾鲜鱼。
两天后,天还未亮,两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晋村。
正在这时,突听外面一个声音大叫:“那是什么?”接着就是一阵骚动。
墨非和予初忙跑出去,顺着村民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见某个山头之上升起了浓烟,深沉的天空中被一片红光映亮。那里,不正是塔伊族所在之处吗?
出事了!墨非心头一惊,脑中瞬间冒出“青岭寨”三个字。
这时,从山下跑下来几个塔伊族族人,他们一身狼狈,大声道:“青岭寨的狼崽子们来了,他们乘夜偷袭,放火烧屋,我们很多族人都被烧伤了。”
村长急切地问:“那青岭寨的人呢?还在山上吗?”
“没有,被族长他们赶跑了,他们也伤亡不小。”那人喘息着道,“麻烦村长带些村民去帮忙灭火。”
“这是一定的。”村长也不迟疑,忙叫了好些人提着水桶匆匆上了山。
墨非望着山顶,道:“予初,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予初刚想说些什么,但是墨非已经快步跟了上去。
这场火来得太过突然,塔伊族完全没有准备,仓促之下应敌,塔伊族可谓损失惨重。万幸的是,他们最终还是将青岭寨的人赶跑了。可是等那帮人重整旗鼓再次来袭,以塔伊族目前的状况,恐怕不是对手了。
待大火扑灭,天已大亮。
墨非跌坐在地上,一身汗渍,她静静地看着众人将烧伤烧死的塔伊族族人一一抬放在地上,啜泣声不绝于耳,其状令人凄凄然。
青岭寨确实果决凶狠,如此迅速来袭,灭了塔伊族,青岭寨将是这一代最大的势力。
墨非的视线移向塔伊族族长伊穆罕,他正背对着她,虽然看不到表情,但从他僵直的背影就能猜到他内心有多愤怒。
【他……很像我。】墨非耳边传来湛羿的声音,【未能保护好自己的族人,痛苦、自责、愤怒……无以复加……】
“世事难料,人无完人。”
【呵,是啊。至少他还有机会弥补,还有机会……】
墨非暗叹一声,起身朝大夫云踪走去,此刻他正忙着给受伤的人疗伤,伤员起码上百人,他与那药童两人显然忙不过来。
“云大夫,您去看受伤比较重的伤员吧,轻伤的就交给我与其他村民了。”墨非上前道。
云踪看了他一眼,问到:“你知道如何治疗烧伤吗?”
“轻度烧伤的急救,在下还是懂的。”
云踪点点头:“那好,就交给你了。”
墨非又朝村长招呼了一声,让他带着轻伤者去河边冲洗浸泡,然后又叫人打来数桶清水,教他们为伤员清洗和冷敷伤口。只是中度和重度的伤员不好治疗,没有药物,根本无法缓解他们的疼痛。特别是小孩子,即使有大人的安抚,也无法停止哭闹。墨非知道,烧伤的疼痛是难以忍受的,就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皮肤下爬动一般,又麻又痛,令人受尽煎熬。
而那些肢体烧得焦黑的伤员,更是大多陷入休克,随时可能死亡。即便救回来,也毁容了,这个时代可没有创面手术。
一直忙到午后,伊穆罕带着众人将死去的族人抬放到另一边,然后又为伤员架起了几个大草棚。如今大半房屋被毁,暂时是无法居住了。
几名妇女露天做起了食物,一阵饭香立刻随风传来。饱受惊吓的众人,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先生,给。”一个乘着米粥的碗递到墨非面前,她回头一看,却是予初。
“你也来了?怎么不待在村里。”墨非接过碗。
予初坐在她身边道:“村中大多妇人都来了,予初怎能安心待在村里?”
墨非不再说话,默默喝起了米粥。
身边几个孩子还在不停地哭闹,那些伤员也是□□不断,一脸痛苦,连粥也喝不下。
墨非转头对着几个孩子道:“别哭了,哥哥给你们讲故事好吗?”
一个孩子抽抽泣泣道:“什么故事?”
“你们知道我们这天地是如何出现的吗?”
这么一问,不但几个孩子,就是周围的大人也好奇起来。
“相传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墨非从盘古开天地讲到女娲造人,“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tuan)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b(huan)泥中,举以为人。”接着又讲到共工触山、后羿射日、大禹治水以及神农尝百草……
在讲到神农尝百草时,一直跟在大夫云踪身边那个药童目光晶亮,一副神往的表情。
随着墨非的讲叙,一副波澜壮阔的画面一一展现在众人面前,众人无不听得聚精会神,兴致盎然,渐渐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同时不知不觉地将食物吃完了。
空地上悄然无声,只余下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讲叙着生动的故事。那名身着粗衣的男子,手端粥碗,盘膝而坐,脸上还留着被烟熏后黑污,头发蓬乱,背脊挺直,声音如暖风,轻轻拂走了众人的烦忧与疼痛。
伊穆罕背靠在一棵大树边,神情专注看着空地中心的那名男子,满心的愤怒竟然在此刻被抚慰。
很多年后,每当伊穆罕想起这一幕,心中就会泛起阵阵酸涩,只是沧海桑田,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