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雅箬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粥。
程骕身体壮,虽然和程明一样,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但还能坐起来。
顾雅箬端着粥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了屋内的椅子上。
床上的所有东西都换了,干干净净的,铜盆也没有了,就连地也擦的干干净净的。
“砰!”
顾雅箬没好气的把粥墩放在他面前:“吃吧!”
“吃不下!”
程骕沙哑着嗓音说。
“因为你的身世?”
程骕身体僵硬住,半晌才晦涩不明的说道:“你都知道了?”
顾雅箬不答反问:“知道我亲生爹是谁吗?”
程骕惊诧抬头。
顾雅箬又问:“知道我亲生娘是谁吗?”
程骕嘴唇不住的哆嗦,眼中神色也不停的变换。
“爱是谁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是我现在的爹娘养大了我,他们就是我的亲爹娘,我是他们的亲女儿。”
“箬、箬儿……”
程骕终于发出声音。
顾雅箬没好气的把碗往他面前又挪了挪:“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赶快吃,吃完了我有事给你说。”
程骕所有的感动瞬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堵在心口得那股恨不得就此死去的情绪也消散而去,摇头,不满:“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儿?”
顾雅箬眉头皱紧:“废话少说,赶快吃!”
程骕摇着头,拿起勺子。毕竟好几天没吃饭了,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把第一口粥吃下去,又连吃了几口,胃里好受了一些,手也不哆嗦的那么厉害了。
“你娘刚才想要来要美颜馆的银子,我让月曦把她扔出去了!”
顾雅箬云淡风轻的说。
程骕舀饭的动作一顿,勺子磕碰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也只是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吃了起来。
顾雅箬也不再说话,静静的坐在一旁等着。
程骕吃得很慢,一碗粥用了平时两倍的工夫才吃完。放下碗,擦了擦嘴角:“说吧,什么事?”
“程家二老自缢身亡了,程伯父和你一样,好几天没吃没喝了,身体撑不住。我把他打昏了,如今府里缺个主事的,你赶快回去!”
程骕猛然站起来,眼睛圆睁:“你说什么?”
“回去看他们最后一眼吧。”
程骕转身往外走,慌张之下,碰到了放在桌边的碗,碗掉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程骕走了出去,沙哑的声音带着惊慌:“备马车,回府!”
顾雅箬也站起来,走了出去,看着外面黑沉的天色,眸色悠悠。
“姑娘……”
月曦上前来询问。
“回厉王府。”
顾雅箬出去了以后,直接坐上马车走了,招呼也没跟厉飞打。
厉飞有心想派福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又怕顾雅箬生气,硬生生的忍着,一忍就是一下午,身上的寒意蹭蹭的往外冒。
福来四人感受到了,吓的全部躲去了院门外,不时的朝着院内张望。
顾雅箬回来的时候,看四人在院外鬼鬼祟祟的,还纳闷呢,出声询问:“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呢?”
听到她的声音,四人全部松了一口气,转身,神同步的都是一脸同情的看着她,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你完了!”
顾雅箬拧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出什么事了?”
还是福来好心,提醒了她一句:“箬儿姑娘,您一声不吭便出府了,我们世子在生气呢!”
顾雅箬恍然,走进院内。
四人身体躲在院门外,伸长了脖子朝着院内张望。
顾雅箬推门走了进去,屋内的气压低的能冻死人。厉飞坐在软椅上,闭着眼,身上还在嗖嗖的往外冒冷气。
顾雅箬搓了搓胳膊:“好冷!”
厉飞没理会她。
顾雅箬径直走到他面前,坐在他身上,动手解他的衣服。
手被摁住,厉飞依然闭着眼,声音冷成冰:“做什么亏心事了!”
上来就脱他的衣服,定然是做了亏心事,厉飞心里暗搓搓的想,摁着她的手不觉用了力气。
顾雅箬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身体抖了一下,牙齿也有些打颤:“冷死了,先把你的衣服脱下来让我暖和一下。”
厉飞,……
睁开眼,眼神审视她,脸上的表情冷凝,写满了不高兴。
“怎么,你不信?”
顾雅箬说着,凑了上去,将自己的小脸贴在他的脸上。
一股凉意沁入皮肤内,厉飞不自觉放开了摁住她的手,顾雅箬两手飞快的解开他衣服的扣子,钻进了他怀里,脸颊贴在他滚热的胸膛上,然后用他的衣服把两人裹紧:“还是我相公怀里暖和。”
厉飞嘴角翘了翘,又很快耷拉了下去。
顾雅箬两只小手悄悄的爬上了他的脖颈,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说出的话有些瓮声瓮气,“程府出了大事,连紫漪趁程伯父和我们回清水镇的时候,把家里的东西全部卖了,然后和程伯父提出了和离,还告诉他,程骕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程伯父和程骕都受不了这个打击,躺在床上好几天不吃不喝,美颜馆的人吓坏了,才过来找我。我过去以后,又赶上程家二老自缢身亡,府里没人主事,乱了套,我帮忙料理完了,怕你担心,便赶紧回来了。”
厉飞的手落在了她的头上,轻轻的来回抚摸着她的头发。
屋内一片静谧。
福来四人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厉飞的怒声,四人面面相觑,脑中再次同时涌上一样的念头,以后一定要巴结好箬儿姑娘,要是哪一日他们不小心惹怒了世子,箬儿姑娘一定会是他们的救命符。
程父、程母同时自缢而亡,这个消息就像张了翅膀,不过一个晚上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众人惊诧的同时,纷纷猜测程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连府,连父正在喝茶,听闻下人的禀报,手一抖,手里的茶盏掉落在地上,啪的一下,摔得粉碎,茶水砰溅出来,溅到他的衣襟上。
眼眸瞪地老大:“消息可属实?”
“属实,好多人都去程府吊唁了!”
连紫漪当时变卖程家的店铺和门面时,就在京城里引起不小的轰动,是以京城里的人都在猜测程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怎么来家底都卖了?此间再听闻程家二老自缢身亡,更加印证了猜测。要是搁在一般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有人巴巴的凑上去了,可程家不同,程家还有程骕,程骕手里有美颜馆,就算是程家所有的生意都倒了,只有一个美颜馆也足以支撑的。所以,往日交好的人家还有一些生意上有往来的客户都前去吊唁,下人也是打听清楚了,才回来禀报的。
连父坐在椅子上,身体有些抑制不住的发抖,急声吩咐下人:“去,把二小姐喊来!”
费尽心力得来的东西眨眼间什么也没有了,还被顾雅箬命人从美颜馆里扔了出来,连紫漪此刻正像死猪一样躺在床上,还没起来的。
听到连父喊她,动也没动:“告诉我爹,我心情不好,不过去了,免得惹了他生气。”
下人哪敢这样回去禀报,硬着头皮说:“是程家出事了,老爷让您过去商议。”
连紫漪腾下坐起来,:“程家出什么事了?”
“程家二老自缢身亡了。”
“你说什么?”
连紫漪尖利的嗓音即使隔着房门也吓的下人身体一个哆嗦。
“是、是真的?”
连紫漪掀开身上薄被,就要下床,脚刚碰倒鞋子,又顿住,然后把脚又缩了回去:“我如今和程家已经没有了瓜葛,他们出事与我何干?”
下人,……
……
顾雅箬这几天一直没有再去程府,只是留了陆猛在那边。
停灵七日,发丧。
众人见只有程明和程骕两人,心中纳闷,稍一打听,听到程明竟然和连紫漪和离了,心中又是一番惊诧。
马氏是在第十日来到了京城的,自己一个人来的,对于程父、程母,她恨多于亲情,所以她故意拖延了几日才来的。
刘三、赵四直接将她送到了程府。
丧事已过,程府里所有的白布全部撤下,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但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下人也一个个的无精打采。
程骕一直都留在府内,因为丧事办完,程明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栽到在床上,发起了高热。程骕命人请了大夫来,接连几副药下去,程明还是不见好,程骕急得不行,思来想去,想着第二日程明若是再不好,他便厚着脸皮去求厉飞,让他帮忙给请个太医过来看看。
一夜没睡踏实,第二日早早的过来看程明,一进门,便看到程明坐在椅子上。
程骕欣喜万分:“爹,您好了?”
程明嘴唇动了动,勉强扯开嘴角:“骕儿,坐,爹有话对你说。”
程骕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程明把三张房契放在了他面前,语气平静:“骕儿,这是三张房契,一张是这座宅院的,另外两张是我在外面的私宅,爹如今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了。”
程骕嗓音还有些嘶哑,是这些天哭的。
程父、程母是真的疼他,他也是真的心痛,数次哭的不能自已。
“爹,我不要!”
“拿着吧,京城没有什么可值得爹留恋的了,爹准备回江南老家去,以后你妹妹那里你要多照顾了。”
程骕不同意:“爹,不行,您不能自己回去,留在京城,我照顾你。”
“这许多年,爹一直忙于生意,很少回江南看看,如今正好,你祖父、祖母没有了,爹也老了,正好回江南养老。”
程骕还想再劝说,程明摆手,阻止他说下去:“忙了几日,你也该去美颜馆看看了,如今这是家里赖以生存的生意,别在出什么差错了。”
程骕不放心,摇头:“美颜馆有人照看,不会出什么乱子,我留在家里陪爹。”
“爹已经好多了,不用你陪。听爹的话,去吧,晚上早些回来陪我吃饭。”
从清水镇回来以后,也没有好好的管理美颜馆,程骕也确实有些不放心。
看程明神色虽然还是很憔悴,精神已好了很多,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了。点头:“我让管家去请大夫过来再给你看看。”
程明点头:“好!”
程骕走出去,吩咐了管家去请大夫、照看好程明,自己去了美颜馆。
等他走后,程明转身,去了柜子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以一个细长的盒子,然后走回了桌边,把盒子打开,然后小心的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仔细的摊开,赫然是马氏绣的那副百寿图。
程明坐下,手放在百寿图上来回摩挲着,脑中又回想起了当年和马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的有了一抹微笑。
父母双亡,夫人合离,儿子不是自己的,程明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理由。
程明关紧了门窗,拿出了火折子。
“老爷,表小姐求见!”
院中响起管家的禀报声。
程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头也没抬,“哪个表小姐?”
“表哥,是我!”
已经跟着管家来到院中的马氏回声。
程明一愣,随即手忙脚乱的把百寿图塞回盒子里,来不及放回原处,只得放在了桌下,慌张的走出去。
马氏一身风尘仆仆的站在院中,一看便是连夜赶来。
“月儿,你怎么会来?”
程明惊讶,随即在看到跟在她身边的刘三,赵四时,恍然,“快,快进来!”
马氏看他,只是十几日不见,他又苍老了许多,从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直接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精神有些萎靡,脸色也不是很好,透着病弱的苍白。
马氏抿了抿嘴唇,走进屋内。
程明也跟着转身,想要给她倒杯水,转身的动作太快了,眼前黑了黑,脚步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了门边,深喘了几口大气。
马氏似有察觉,回头看过来。
程明慌忙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脚步虚浮的走倒桌边,让她坐下后,抖着手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水,放置在她面前:“一路赶来累坏了吧,喝口水。”
马氏没喝,看着他满头的白发,脸上涌上心疼:“表哥……”
程明有些撑不住了,赶紧坐下,微微喘着粗气,“你不该来的!”
怪不得当初在清水镇,自己爹娘执意要和月儿单独说话,想必月儿早已知道姨丈、姨母的死因了。在她心里,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自己的爹娘,又何苦累自己跑一趟。
“我不是为他们,我是为你!”
马氏直言说。
程明心里莫名的疼了一下。
“表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程明沉默了一下:“我准备过几日回江南,去陪陪姨丈、姨母,也许以后就不回来了。”
马氏身体一震,手指动了动:“表哥,知道了?”
程明没说话。
屋内静下来。
好半晌后,程明痛苦的声音才响起:“这么多年,你心里一定恨透了我爹娘,恨透了我吧?”
马氏点头又摇头,“在没有见到你以前,我恨。我恨你将我们多年的情谊践踏,我恨你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不在我身边,我恨你的爹娘,是他们下毒手害死了我的爹娘,让我从一个大家小姐变成了一个乡下的农妇,我真的恨。我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你们,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杀了你们,哪怕和你们同归于尽,我也在所不惜。”
“可后来,我见到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十几年未有褪去的深情,我对你的恨在那一霎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我不能原谅他们,哪怕他们死,我也不愿意见最后一眼。”
马氏带着恨意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程明闭了闭眼,嗓音嘶哑:“我们已经遭到报应了,家中的财产让连氏变卖一光,而骕儿,并不是我的孩子,是当年连氏和他人苟且有的,不想打掉,便将计就计,带着孩子嫁入了程家。”
马氏猛然瞪大了眼眸。
程明看向她,眼中带着期盼:“月儿,现在他们已经去天上给姨丈、姨母请罪了,我也会很快过去,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你恨的人,你要高高兴兴的。”
马氏眼皮一跳,“表哥,你……”
程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着床边走,脚步虚浮,声音无力:“表妹,我太累了,想要好好歇息一下,你去厉王府找箬儿吧。”
“表哥……”
马氏在他身后喊。
程明背对着她摆手:“去吧,如今我的身份不便你留在府中,记着,等明日你休息好了过来看我。”
马氏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恐慌,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一步:“表哥……”
“去吧,我真的好累,不招待你了。”
程明说完,脸朝下,趴在了床上。
马氏两手紧紧的绞在一起,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程明就那么静静的趴在床上,马氏静静的站着,良久,马氏转身走了出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程明睁开了眼,从床上慢慢爬起来,走到桌边,弯腰,把盒子拿上来,打开,从里面拿出百寿图抱在怀里,在椅子上坐好,把准备好的火折子拿出来,点燃,对着大床扔了过去。
床纱被迅速点燃,然后是被褥,火光映照出程明带着微笑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