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蟒袍金冠,高华的面容上带着温文的笑意,几步行来,身形颇有威严之势,他向慕王爷和慕世琮略略颔首,目光停在了低首跪于案前的蓝徽容身上。
他的眼中涌起一丝温柔,还带着几分欣喜和庆幸,他从容地负手而行,在蓝徽容身前停住脚步。
慕世琮稍松了口气,觉既是此人前来,说不定还有转机,他俊脸如秋阳般灿烂而笑,疾行几步:“原来是四哥到了,怎么也不先通知小弟一声。”
宁王简z辰将目光从蓝徽容身上收回,行到慕王爷身前,二人同时俯身,简z辰谦和笑道:“侄儿见过慕叔叔!”
“宁王客气。”慕王爷微笑道。
蓝徽容低首跪于地上,心头一跳,来的竟是宁王吗?这一刻,五月初一赛舟节那天发生的事情悉数涌上脑海,柳叶桥初起冲突,乘风阁再遇,结庐亭把酒畅谈,会昭山同逃追杀,他揭破自己女儿之身,拿走了自己的半块玉佩,此时,他又带着圣旨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一刻,她忽然醒悟,皇帝应是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真实来历,那半块玉佩既是母亲的遗物,无尘师太认得,只怕与母亲有着特殊关系的皇帝简南英也认得,自己在安州城一剑扬名,皇帝派在慕家军中的暗探肯定早已将此事详细上奏,宁王这一来,究竟会带来怎样的风雨?
简z辰拍拍慕世琮的左肩,行到蓝徽容身边,和声道:“容儿,快起来吧。”说着俯身将蓝徽容拉起。
慕世琮眼皮一跳,听宁王这口气,难道他与容儿竟是旧识不成?!
蓝徽容缓缓起身,又垂头行了一礼,浅声道:“民女蓝容,拜见宁王!”
“容儿,几个月不见,怎么与我这般虚礼客套了!”简z辰似是有些无奈地笑道。
慕世琮按捺不住,面上笑容不减,行过来道:“怎么?四哥竟认识容儿不成?!”
“世琮可还记得赛舟节那日我在会昭山遇刺之事?”简z辰见蓝徽容并不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转向慕世琮道。
“自是记得,那夜让四哥受惊了。”
“那夜,我便是得容儿相救,才得逃大难,说起来,容儿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简z辰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微笑道:“容儿,每次见到这玉,我都会想起你相救之恩,今日能再见你,实是高兴。”
慕王爷望向那半块玉佩,模糊的记忆涌上脑海,那玉佩,不是当年简南英上苍山时贴身佩戴的吗?兄弟们与他畅游雾海之时,个个都曾见过,也知是他祖母所遗,原来,他将这玉佩送给了清娘,清娘又给了容儿。他的心渐感沉重,简南英,肯定已知晓容儿来历,现如今,宁王突然到来,带来的是怎样的旨意呢?昨夜边境急报,难道与宁王此行有关吗?
简z辰微笑着望向蓝徽容,见她已缓缓抬起头来,那曾萦绕于心的清丽面容终呈现于自己面前。
这是简z辰首次见到蓝徽容正式以女装出现,她青衣落落,乌发轻垂,静美的五官似比几个月前褪去了一些青涩,多了几分成熟,身形也似比几个月前少了一些娇柔,多了几分沉静。
他与她一日内三度相遇,已觉有缘,又蒙她相救,深夜独处,渐感倾心,无奈因时局变化,再也未见,本以为失之交臂,时时想起,扼腕感叹。
其后他经历重重险阻,风波云诡中终将皇后和太子扳倒,繁忙的政事中,他渐渐淡忘了她,就如淡忘了一场美梦一般,却不料,二十多日前,从前线暗探飞鸽传回的密报中,他看到了她的名字。
是她吗?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遥想那一剑退敌、从容赴难的风采,怕也只有她才有吧。
他在御书房内看着那份密报,抚摸着那半块玉佩良久的发呆,不料却被父皇看到,他无法忘记父皇见到那半块玉佩时震惊的表情,那个在他心目中如神祗一般的父皇,何曾那般失态过?
他奉父皇之命,将诸事详述,将她的容颜细细描绘,待她长发飘然落下、受惊回头那一刹那的面容跃然纸上,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没有淡忘她,她一直都在他的心底深处。
父皇长久地望着那幅画像发呆,长久地紧攥着那半块玉佩,他后来从值守太监口中得知,那夜,父皇也长久地轻呼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是那个传言中父皇最爱的女子吗?她,是那个女子的什么人呢?
其后数日,前线暗探将她的一言一行细细搜集,飞鸽传报,当得知她平安回到安州,他悬着的心终放落下来,而父皇,也似有了一丝笑容。
当父皇问他可愿娶她为太子妃之时,他惊讶到无以言语,父皇威严的目光凝视着他,语气却是未曾有过的和悦:“去,你去把她带回来,娶她为妻,我就册封你为太子。”
他欣喜到无以复加,心中的两个梦想能够同时实现,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幸福的人吗?
可父皇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忐忑不安,原来,她的母亲竟与父皇有这样的恩怨情仇,原来,从她身上可以追查到那个巨大宝藏的下落,难怪那夜那莫爷爷对自己那般敌视,只怕,她是不会轻易随自己回京的吧,想来,慕王叔也定不会轻易放手。
当他按父皇的指示在藩邦边境布置好精锐军队,秘密到达潭州,当他令黄儒敏夫妇探得她就在王府之中,当他从容出轿,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才渐渐安定,他是一定要将她带回去的,她只能是自己的太子妃,绝不能让她再一次溜走。
可此刻,他也隐隐感觉到她对他的淡漠,感觉到她眼中的苍凉之意,她的心中,究竟还有没有他的影子?他想的,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那太子之位呢?
院中空气似有些凝滞,慕世琮在简z辰眼中看到了不寻常的意味,心慢慢收紧,正待说话,蓝徽容施了一礼:“民女蓝容,恭聆圣谕,还请王爷颁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容州女子蓝容,秀外慧中,宽仁慈孝,贤良淑德,英武明睿,智勇退敌,殊立战功,朕心甚悦,钦封为‘英秀将军’,并册为皇四子宁王正妃,命即刻进京,择吉日良辰完婚,钦此。”
黄儒敏宣旨的声音甚是清朗圆润,却如一个个惊雷滚过,慕世琮面泛青白,双拳紧握,若不是慕王爷上前攥住他的右手,他就要直冲上去,将那份圣旨夺过,狠狠地撕碎。
蓝徽容的心悠悠荡荡向深渊中沉去,她良久低头跪于地上,双腿渐渐有些麻木,眼前浮现孔u的笑容,双肩忍不住微微而动,似要寻到他那温暖的怀抱,在他身上寻求一些勇气与决然。
简z辰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收在眼中,他的心也渐渐下沉,感觉此刻的她,身躯内隐有一股狂风,就要冲出来,粉碎自己的一切希冀与梦想。
眼见蓝徽容身形微动,他抢先一步,俯身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容儿,父皇很想见到你,你随我回京吧。”
蓝徽容轻轻挣开他的手,抬起头来,正望上静立于王府中门边的孔u,他不知是何时站立在那里的,两人之间似隔着千山万水,却又似紧紧依偎。他的眼中尽是疼怜与安抚,也有着一些决然的意味。
蓝徽容闭上双眼,又猛然睁开,身躯凌空一跃,纵至一名带刀侍卫身边,抽出那侍卫腰间佩刀,傲然望向简z辰。
数名侍卫便欲抽刀而上,简z辰一声怒喝:“都不许动!”
慕世琮眼中似要喷出烈火,欲挣脱慕王爷的钳制,慕王爷右手如风,点上他数处穴道,慕世琮动弹不得,又无法言语,眼中慢慢淌下泪来。
蓝徽容缓缓将刀架于胸前,执起一绺秀发,轻轻割落,佩刀呛然落地,她将落发放于圣旨之上,坦然望向简z辰,语气平静无波:“宁王爷,我愿随你去京城,见皇上,但婚姻之命恕我不能相从,蓝容孤苦之身,漂泊之命,此生也无婚姻之念,万万当不起王爷厚爱。”
说完,她不再看向简z辰,转身向府门走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唤:“容儿!”
蓝徽容转过身来,走向被聂蕤搀扶出来的慕王妃,投入她的怀抱,低声道:“琳姨,容儿不能再陪伴您,您要多保重。”
她凑到慕王妃耳边以极轻的声音快速道:“母亲葬在会昭山烟云谷,碑上刻名莫青琳。”
她伸手抹去慕王妃脸上的泪水,想起这些时日来她对自己如母亲般的照顾,心头伤痛,在她心中,慕王爷一家便如同自己的亲人一般,她万万不愿因为自己,而让他们背上违逆的罪名。
看今日宁王这阵仗,名为赐婚,实为逼行,简南英不但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对自己是势在必得,以他之能,肯定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誓要将自己强逼进京,如果慕王爷执意相护,只怕藩邦与朝廷之间会彻底决裂,自己又怎能因一己之故而陷百姓于战火之中。
逃,只怕也逃不了,不说宁王带来的这近百名御前带刀侍卫武艺高强,自己总不能在慕王爷藩境内逃走,那样只会连累于他,而只要一出藩境,等着自己的恐怕就是更多的押解者。
但要她在孔u的注视下接下那份赐婚的圣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办到,她的心给了他,就是再被逼到绝境,她也不愿有丝毫对不住他,这一刻,她不再冷静退让,她只愿自己象烈火般熊熊燃烧。
这一刻,她涌起如潮傲气:简南英,你当年追捕我母亲,令她武功尽失,隐姓埋名,早辞人世,今日又来强逼于我,你图谋何在!我倒要与你会上一会,只要能保这院内之人平安,我蓝徽容纵是被你千刀万剐,又有何妨!
蓝徽容挣开慕王妃无力的双手,目光在慕王爷与慕世琮面上掠过,强迫自己不去看慕世琮眼中绝望之意,毅然步向府门。
孔u凝目注视着她,高大的府门映着他挺直的身躯,微微秋风由门外卷入,融融秋阳洒于二人身上,蓝徽容与他擦肩而过,眼神交汇间,似诉说了千言万语,跨过了千山万水。
蓝徽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沉重的王府中门‘吱呀’关上,卷起一股阴暗而萧瑟的风。
待院中再无外人,慕王爷伸手解开慕世琮的穴道,慕世琮跳起来向外冲去,慕王爷迅速移动,拦在了他的面前,凌厉的目光盯着他:“你忘了皇上是怎样的人吗?!”
慕世琮哀求地望向他:“父王,我不管皇上有多厉害,我不能让他带走容儿。”
慕王爷从袖中掏出一封书函,掷于慕世琮胸前:“你看看吧,昨夜我就觉得事有不对,皇上陈兵十万于边境,他早已准备好了,难道,你真的想造反吗?!”
慕世琮咬咬牙,将手一挥:“反就反了,当初,若不是他,我们慕氏族人也不会冤死,父王也不用背上叛国之名!”
慕王爷猛然一个耳光甩于他的面上,怒道:“你就没看清皇上的意图!他一为求清娘下落,二为求取那件物事,三是想逼我们与宁王反目成仇,若逼得我们真反,只怕更合他意,我们慕家军刚与西狄交战,元气大伤,怎敌得过朝廷的精锐,你怎能这般不冷静!”
慕世琮踉跄退后几步,轻轻摇头:“可容儿她,她要怎么办?”
“她没事的。”慕王爷恢复冷静神态:“皇上不会伤她性命,我们慢慢再想办法救她。”
孔u稳步过来,行了一礼,平静道:“王爷,侯爷,我想辞去郎将之职,军中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