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水岸边,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十几条彩舟打横排开,列如雁阵,轻漾着停在起点彩绸前。
各条彩舟皆装饰华丽,尤以正中间那条更是气势恢宏,前安龙头,后置凤尾,云旗猎猎。容州城太守在彩台之上亲颂祭文,以祈求今年容州城风调雨顺,境泰民安。
炮声响处,万众齐喝,一时间,河面锣鼓铿锵,飞桨劈浪,去渡如飞,十余条彩舟直扑向东风桥终点。
岸上,万千民众随着彩舟放步追赶,高声呐喊,瞬间便已到了乘风阁前。
蓝徽容端坐于桌前,放眼望去,见那头束金带的小侯爷正立于最中间那条彩舟之上,亲操击鼓,手中鼓槌如疾风暴雨,与舟上众浆手‘唉嗨’声配合,极富韵律,在震天的锣鼓声和呐喊声中传入蓝徽容的耳中,她不禁稍稍偏头,眉梢轻扬,似在那小侯爷的鼓点声中听到金戈之音,隐如刀剑铿锵,又似有大漠悲风,卷起战马嘶鸣。
邻桌,惠儿紧紧揪住木窗一角,极力探头,小脸涨得通红,放声高呼:“琮哥哥加油!”眼见小侯爷彩舟与其右边的一条彩舟齐头并进,双足急跺,恨不得直冲上彩舟替那琮哥哥助上一力方好。
简z辰透过窗角望向河面,目光却凝聚在了小侯爷彩舟舟尾的那名舵手身上,只见他在这激烈时刻,端坐舟尾,意态悠闲,手腕也不见如何用力,便摇动大浆,虽是劲装打扮,却好似衣袂御风,月华当空。
简z辰不由暗暗讶异:世琮到哪里找来这么一位高手,似是未曾见过。
眼见小侯爷彩舟在水面上微微一斜,似是舵手用力不匀,电光火石间旁边那条舟便超出了半个舟身。惠儿‘唉哟’一声猛拍窗框,跺脚道:“琮哥哥哪里找来的舵手,这般无用!”
简z辰却看得清楚,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瞥见邻桌那青衫公子也是微微一笑,眼中如有宝石生辉,瞬间眼帘垂下,光华敛收。
简z辰见他眼力如此高明,想起这青衫公子先前在桥上的身法及招式,心底疑惑越来越重,一时忘了去看河面赛事。
眼见东风桥已不过数丈距离,那舵手忽然仰起头来,一声劲喝,握住舵浆的手如蒹葭临风起伏,舟头轻摆,舟行如飞,借着后面彩舟涌来的水波之力,瞬间冲过了对手,劲涌的水浪还将对手冲得向右偏去,小侯爷的鼓点也恰如此时暴然激烈,其余浆手放声齐喝,彩舟犹如水上流星,在岸上万众的欢呼声中,瞬间便冲至东风桥前。
彩舟舟头堪堪冲至东风桥下,那小侯爷身形原地拔起,飘逸难言,探手摘下桥上彩球,又在空中轻轻转身,落于彩舟舟尾,与那舵手并肩而立,丽阳映着波光,衬得二人如天神一般。
这扣人心弦的一幕看得岸边万众群情激动,‘小侯爷’之声震天动地,那少女惠儿更是手舞足蹈,兴奋得无以言状。
蓝徽容默然看着那小侯爷彩舟荡至岸边,飘然上岸,万众簇拥,忽然心头一酸:母亲,今年是潭州来的小侯爷拔了头筹,您看见了吗?母亲,您放心吧,我自会替您洒上一杯‘青叶酒’的。
薰风由窗间鼓了进来,带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阁下路上行人纷纷向翠叶桥涌去,惠儿依在窗前,大笑着回头:“辰哥哥,琮哥哥过来了!”
小侯爷慕世琮此时换回紫色轻袍,却已取下头上金带,任被河水溅湿的乌发在南风中飞扬,轻策身下白驹,面色冷森傲然,在容州太守的陪同下过了翠叶桥。
“小侯爷,那处就是乘风阁了。”郭太守陪笑望着这位清冷的小侯爷,纵是艳阳高照,也觉如卧寒冰,瑟瑟不安。
容州赛舟节,本是民间赛事,却不料今年这以文才武功、孤傲绝世之名声震东朝的小侯爷亲来参赛,着实让他捏了把汗,幸好今日小侯爷拔得头筹,不然自己可要食难安了。
慕世琮在道侧群众的热烈欢呼声中策马到了乘风阁前,稍稍抬头,阁前匾上那几个溜金大字‘乘风阁’撞入眼帘,心中微微一动,正待细看,头顶传来一个清脆兴奋至极的声音:“琮哥哥!”
慕世琮抬头望去,眉头轻皱:她怎么会在这里?一时有些犹豫,还要不要上这乘风阁。忽见惠儿身侧,青袖在空中挥过,一杯清酒于窗前洒下,又倏然收了回去,却见不到执酒之人身形面目,只是这一袖一洒之姿态,令慕世琮心头一惊。
他迅即跳下马来,随从之人忙纷纷下马,涌入乘风阁,当前驱散围观人群,簇拥着他上了二楼。郭太守更是亲带衙役在楼下挡住如潮人流,维持秩序。
见他上楼,惠儿娇笑着迎了上来:“琮哥哥,恭喜你,真是太威武了!”
慕世琮看都未看她一眼,直奔窗下桌前,已不见了方才那道青影,只余一个月瓷酒盏,散发着冷洌的‘青叶酒’香,桌上两碟冷菜,正是‘青梅酥爪’与‘荷叶香丝卷’。
他目光急扫向阁内,一个青影正沿楼梯而下,慕世琮忙追了过去,忽闻身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世琮,多日未见了。”
慕世琮停住脚步,面上冰雪消融,淡淡笑着转过身来:“四------哥,您怎么也到这容州城来了,也不通知小弟一声。”
简z辰微笑道:“我也是今日方到,一来就见世琮你大显神威,实是给了四哥我意外之喜啊。”
慕世琮一面走向简z辰,一面望向楼梯,那道青影已悄然消失,他忙向简z辰微微拱手:“四哥,您稍等片刻,回头咱们再叙话。”说着匆匆追了下去。却见楼下人头攒动,众人皆以崇敬仰慕的目光看着他,早已不见了那个青色身影。
慕世琮只得转身上楼,走至简z辰身侧坐下,侧头望向窗前桌上摆着的两碟冷菜和一杯清酒,心中渐涌疑云。
简z辰右手轻摆,止住惠儿欲说话之势,含笑道:“世琮,在看什么呢?”
“四哥,方才坐于那桌之人,您可曾看清楚?”
“似是一青年公子,面貌如何,我也未曾看清。怎么了?”简z辰不由有些讶异。
慕世琮转过头来,恢复清冷神态:“没什么,可能只是巧合罢。”他正颜道:“不知四哥到这容州城来,可是有何要事?”
简z辰眼中闪过冷冽之光:“没事,只是在京城呆久了,带惠儿出来走一走,世琮你呢?今年怎么有这等闲情雅兴来参加这赛舟节?”
“四哥您还不知,我岂是愿意这般行事之人,只是父王吩咐,不得不从罢了。”
想起父王临行前的吩咐,他缓步至窗下桌前,执起酒壶,闻了一下,正是‘青叶酒’香,他斟满月瓷酒盏,静静洒于窗前,默立片刻,又走回至简z辰身旁坐下。
简z辰想起一事:“对了,世琮,四哥正要问你,今日助你那舵手是何许人,身手似是相当不错,可是你府中新进之人?”
蓝徽容见那小侯爷下了翠叶桥,策马往乘风阁而来,便举起酒杯洒下‘青叶酒’,心中默念道:母亲,今年这杯酒我替您洒下了,明年,我会再来的。
心事已了,她听得楼下喧哗之声,不愿再呆在这处,站起身来,见数十名随从打扮之人蹬蹬上楼,忙从邻桌那十几名锦衣大汉身后悄然而过,乘众人纷乱之际下楼而去。
她轻分拥挤人群,出得乘风阁,转入了水井巷,想起先前小叶子所言,也觉太久未到莫爷爷处,便穿街过巷,向城西步去。
行得一阵,她心中暗起警惕,借低头整理腰间佩玉,眼角余光扫见一名锦衣大汉若即若离跟在身后,正是先前在桥上与自己交手数人之一。
蓝徽容忆起邻桌那青年公子气度雍容威严,惠儿又口口声声称那小侯爷为‘琮哥哥’,知他们来历不凡,想起母亲生前劝诫,心中暗凛,虽不知那青年公子为何要派属下跟踪于自己,却也知来者不善,稍稍思忖,便转入了紫衣巷。
紫衣巷是容州城青楼集聚之地,此时尚是正午,青楼女子仍在拥被高眠,巷内一片冷清,蓝徽容行到巷中一扇红漆大门前,举手轻拍,过得一阵才有一人掩嘴探头:“什么人,这么早找姑娘?”
待看清门前所立之人,忙弯腰道:“公子,是您啊,快请进来,月妈妈正在念着您呢。”
蓝徽容刚转过前堂,一个绿衫美妇迎了上来,拉住她的手笑道:“容儿,刚从乘风阁回来吧,快进来阴静一下,别晒坏了。”
蓝徽容与她在小花厅坐下,凝望着她略显疲倦的面容:“月姨,岚儿也不小了,您又不缺银子,趁早收手吧,母亲她,临走前十分放心不下您和岚儿。”
“唉,容儿,三夫人的心意我领了,但容儿,当年蒙你将月姨救出炼狱,月姨便曾发誓,要戏尽天下负心男子,也要帮助被逼至绝路的可怜姐妹,明月楼一日开下去,这帮姐妹便一日有容身之处,明月楼若是不在了,这帮可怜的姐妹无处可去,又要散入其他青楼,你想想,岂不是又要将她们推向火坑?”明月轻叹道。
蓝徽容默然不语,过得片刻轻声道:“月姨,是我们蓝家对不住您。”
明月忙轻拍她的双手:“容儿,你切莫这样说,虽说是蓝家的大老爷和大夫人将我推入火坑的,但如果当年没有你偷出家里的值钱字画将月姨赎了出来,又暗助月姨买下了这间明月楼,月姨哪有今天,这条路是月姨自愿走的,你不用担心了。倒是容儿你,三老爷和三夫人都不在了,你孤身一人呆在蓝家,那帮子势利眼们又不待见你,你到底有何打算?”
蓝徽容轻叹一声:“月姨,我有武功,不怕她们欺负,只是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说当年落难时蒙蓝家收留,父亲又对她有再造之恩,叫我千万不要负了蓝家,又说外面世事险恶,不如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世家小姐,安安份份地嫁人,我不是不想离开蓝家,可一想起母亲这番话,便又留了下来。”
“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容儿,你学得一身武艺,心性又素来高洁,蓝家那缸子污水岂是你长留之处,再说了,前几日月姨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哦?月姨请说。”
“前几日,蓝家那花花三少,你那三堂兄在我这处留连,醉酒后说出大老爷和大夫人正商量着将你嫁给新州太守做二房。”
蓝徽容面色微寒:“他们敢?!”
“容儿,从理字上来说,他们所做无可指责,你现在是孤女,父母双亡,自然是由大伯父来决定终身大事,他们为夺你父亲遗产,想的便是要尽早将你嫁出去,到时只需稍稍打发点寒薄的嫁妆,三老爷的田产和古董字画便会尽数归于他们了。”
蓝徽容心中稍稍有些烦乱,明月知她所想,取过桌边琵琶,纤指轮飞,如轻云暗涌,又似薰风入弦,碧纱窗下泉水叮咚,浓荫林间藤萝滴翠,蓝徽容顿觉神清气爽,待明月一曲弹毕,灿然一笑,站起身来:“月姨,您放心,容儿自有应对之法,总不能让他们把我欺负了去,容儿正想去苍山雾海,塞外大漠去看一看呢!”
明月含笑凝望着她:“好容儿,月姨相信你,当年你才十岁,便有勇气来救月姨,又岂是寻常女子。真有那么一天,只望容儿多多珍重,时常捎个信给月姨,再寻个知心的人,好好的过你任情洒脱的人生,月姨便心满意足了。”
两人执手相视一笑,蓝徽容道:“月姨,门口有个来历不明的人跟了我很久,我从后门出去,您帮我到前门拖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