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徽容知面前这人对自己的身手起了疑心,脑中快速飞转,面上神情却镇定从容:“方清既入军中,一切听从调令,久闻侯爷虎翼营乃精锐之师,方清有幸得入,不胜荣幸。”
慕世琮站起身来,负手行至蓝徽容身边,细细打量于她。此时二人隔得极近,蓝徽容这才惊觉他长身玉立,比自己高出许多,他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目光奕奕有神,双眉斜飞入鬓,长得竟是极为英俊。
蓝徽容曾随母亲学过相术,细心观察于慕世琮,见他鼻隆挺直,知此人性情坚毅果敢,嘴唇微薄,看来也有些冷酷无情,只是那双眼睛又无比清澈,藏着些许柔和。
她知若要接近慕王爷,入这小侯爷的虎翼营实是个难得的机会,现在这精明的慕小侯爷既对自己的身手起了疑心,如果再行示弱,只会更引猜疑,索性放开心神,以强抗强,或许还能释其疑心。
见蓝徽容目中毫无怯意,与自己从容对望,慕世琮颇觉有趣,眼角扫见孔u从帐外进来,微微点头,遂悠然道:“既然方校尉愿留在我虎翼营,孔u,他归入你辖下,你带他去营帐歇息,明日训练时再让诸兄弟向方校尉讨教绝招吧。”
孔u轻应一声,蓝徽容向慕世琮行礼后随他步出营帐,想起一事,赶至孔u身侧道:“孔兄,请问------”
“方校尉。”孔u转过头来,语气带上了一丝严厉。
蓝徽容瞬间领悟过来,身形一挺,正颜道:“是,郎将大人。”
孔u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很好,方校尉是聪明人,以后我就是你的上司,上司问你话了,你回答就是,上司没问你话,你不要多嘴。”
蓝徽容心挂青云,还待再说,他已洒然转身,向东首一营帐走去。蓝徽容见他这转身之态爽朗潇洒,配着他高挺的身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舒展,不由一怔,猛然想起曾在何时见过此人,原来这孔u就是那日容州赛舟节小侯爷彩舟上的掌舵手。
这一刻,她忽然对自己此次军中之行生出了一丝不自信,单是今日所见小侯爷和这孔郎将身手都不亚于自己,小侯爷更是精明之人,不知那久经沙场、蜚声宇内的慕王爷慕少颜又是何等风采与城府,该如何才能取得那‘铁符’呢?
孔u在一处营帐前立住脚步,转身向蓝徽容轻轻扬了扬头,示意她进去,蓝徽容正待举步入帐,心头忽起警戒。自幼莫爷爷为训练她的警觉性,经常在会昭山的幽谷暗道中偷袭于她,故此她能察觉到此时帐内竟似有丝丝杀气,想起坊间对小侯爷孤傲品性的传言,知自己当众夺旗,抹了他的面子,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心中暗叹一声,面上神色不变,向孔u微微一笑,步入帐去。
孔u见她这一笑,淡定自若,偏又神采飞扬,污浊的面上似有流光溢彩,毫无畏缩遮掩之态,忽然为帐内那几十人担忧起来,却又有隐隐的兴奋,笑着转身走向立于远处的慕世琮。
蓝徽容伸手撩开帐帘,心中一凝,感觉周遭的空气如起了涟漪似的轻颤了一下。她早有准备,气运全身,右足劲点,避过当头浇下的一盆污水,斜掠着飞向帐内一侧。
黑影袭来,瞥眼间见一大布袋当头罩下,蓝徽容已预到此着,早取下束腕布带,劲力甩出,缠上帐中木柱,身躯借一牵之力在空中转向,横飞向木柱,手持布袋从空中跃下的数人不见了目标,不由齐齐愣住。
眼见再有十几人向自己扑来,使出的竟是摔跤招数,欲将自己压在身下,蓝徽容心头火起,撇开自己身份真假不谈,这慕世琮这般行事,挟隙报复,实是过份。她清啸一声,身子向后纵出,右足蹬上帐中木柱,大力推动下飞向营帐另一侧。
帐内诸人正纷纷向她原来立身之处扑来,均扑了个空,不及收势,叠摞在了一起。蓝徽容已乘机窜至帐角,掀帐出营,同时右足急扫向营帐支柱,木柱喀的一声断裂,大帐瞬间倾斜,帐内诸人猝不及防,暴喝出声。
蓝徽容知反正自己身手已露,再行遮掩徒遭猜忌,又恨小侯爷为人行事,更想到那小侯爷公然将自己调入虎翼营,应不敢太过明里惩戒于自己,怕落下报复之名。索性放开胆来,身形急掠,扫断另几根营帐木柱,大帐完全坍塌,将帐内诸人悉数压在了下面。
她听着帐内一片惊怒喝骂之声,缓缓站起,轻拍身上灰尘,脸上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
远处,慕世琮与孔u负手看着这一幕,孔u得意大笑,伸出左手:“侯爷,我说了这小子不会示弱,你输了。”
慕世琮瞪了他一眼:“你就是赢了也不用这么得意吧。”
孔u却只顾去解他腰间玉扣:“难得赢侯爷一次,可得好好向弟兄们炫耀一番。”
慕世琮见那方清立于帐前,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觉得有些刺心,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兴奋:“这小子,越来越有意思了,孔u,你瞧着他象哪一方派过来的?”
“不好说。”孔u轻掂着手中玉扣:“他行事做风与一般暗探截然不同,令人难以猜测。”
慕世琮冷冷一笑:“管他是哪方派过来的,入了我虎翼营,迟早叫他露出真面目,我绝不能让流火谷之事重演。”
孔u听他提及流火谷,手中动作顿住,眸中神光一黯,笑容也有些僵硬。
“孔u,当年我如何试探于你,你还记得吧。”
孔u神情恢复正常,微笑道:“孔u记忆犹新。”
“那好,你去调他入你营帐,与他同食同宿,盯紧一些。估计这几日无战事,照常操练,你对他稍微示好,让他放松警惕,过得一段时间,再给我一一试探于他。”
慕王爷大军驻扎之处位于莲花关西侧,这处本是青山绿水,战争阴云暂散,夜幕降临,月光透着白玉般虚幻的光泽,笼罩着接天的营帐,夏风虽然闷热,但夹杂着一股青草的味儿,清新辽远,抚平了将士们多日来的紧张情绪。
蓝徽容随着孔u步入一小小的营帐,眼见帐内只铺着两床草席,心头一跳,退后两步,低头恭敬道:“郎将大人,小人职位低微,还是和同级军士一起歇宿吧。”
等得片刻,未听见孔u回答,她轻轻抬起头,却见孔u正宽下身上黑衫,露出他精壮伟岸的上身来。
蓝徽容虽前一段时间在岳军内与士兵们同帐见惯了这等情形,但那毕竟是多人同帐,此时与他独处一帐,无端地竟有些害怕,但知眼前这人深得慕世琮信任,非等闲之辈,怕被他看出破绽,遂不再多言,平定心神垂下眼帘,行至一草席前躺下,双臂交叉胸前,阖目而睡。
耳听得他在帐中来回走了几趟,似是着自何处摸出什么东西,又听得轻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自己身前停住,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入鼻中,蓝徽容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那孔u正蹲于身前,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帐内烛火明亮,蓝徽容视线正好落在他厚实□□的胸肌上,本能下闭上双眼,转瞬觉得不妥,又睁了开来。
孔u被她这一闭一睁晃得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怎么觉得似有一只受惊的小鹿,带着怯弱和戒备自眼前闪过,欲细看时又只见一泓清水,波澜不惊。
见蓝徽容平静地望着自己,孔u伸出握住瓷瓶的右手,和声道:“你身上还有一些伤口,虽不深,却也得上些药。”
说着便欲俯身抬起蓝徽容的左臂,蓝徽容倏然坐起来,轻轻取过他手中瓷瓶,垂下眼帘,语气生冷:“不敢劳动郎将大人,小人自己来吧。”话说出口又觉拂了人家的美意,顿了顿道:“多谢郎将大人。”
孔u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耸耸肩:“我可不是关心你,你的伤口若是恶化,小命不保,岳将军还会以为是侯爷下的黑手,你自便吧。”站起身吹灭帐内烛火,行至另一侧的草席上躺了下来。
帐外,战马的嘶鸣声间或响起,山间也偶尔传来几声鸟语,孔u逐渐放松紧张了一天的神经。听得那方清正拨出瓶塞,摸索着在伤口上涂抹着药膏,不知是否伤口疼痛,偶尔发出轻微的抽气声,又恐自己听见,压得极低,似一只受伤的小兽,于静夜中,默默地舔着身上伤口,不想嚎泣,却又于孱弱的喘息中渴望着母兽的爱抚。
遥远的记忆忽然破空袭来,多少年前,自己也是这般,默默地忍受着身上伤口的疼痛,躲于阴暗的角落中,任黑暗替自己疗伤,待到那处黑红了,结痂了,再走到阳光下面,再面对生命中难以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的那份煎熬。
蓝徽容在黑暗中涂抹着药膏,听着那孔u的呼吸声悠长而舒缓,也慢慢平定下来,摸索着将身上伤口处理完毕。药膏清凉如水,抚平了她的焦燥不安,没有了每夜充耳的污言浊语,遐思渐渐涌起,月姨和安心安意可还安好?莫爷爷究竟去了哪里?母亲又到底是何身份?为什么要自己踏入这个漩涡之中?
“方校尉。”孔u的声音自幽暗中传来,似一缕不经意的夜风。
“是,郎将大人。”蓝徽容沉默一瞬,低声应道。
“侯爷自幼尊贵,又是要强心性,被你抹了面子,自是有些放不下。那帮子弟兄敬重他,行事过了一些,你不用放在心上。”孔u的声音平静如水:“你既入了虎翼营,就安心呆在这里,日子久了,你会知道,侯爷并不是那等不能容人之人。”
蓝徽容睁开眼来,望向静谧的黑暗,良久方低声道:“多谢郎将大人。”
天微亮,蓝徽容便听到集合的号角,迅速爬起来,投入到虎翼营的训练之中。
慕世琮立于旗台之上,肃然静默,未着战甲,一身黑衣劲装,腰系织锦武士巾,脚蹬黑缎鞋,豹子一样闪烁的眼神望着台下操练的虎翼营精兵。
孔u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后,遥望台前那一个瘦弱的身影,轻声道:“听夜间呼吸声,他的内家功夫也很不错,路子很正,不似西狄国那边的路数。”
“相貌瞧着不象西狄国人,但也很难说,西狄国现在的左都司不就是出身东朝吗?他到军中的时机又这么凑巧,总而言之,盯紧了,他若是暗探,我要让他死得比那狗贼更惨。”慕世琮眯眼冷冷一笑。
孔u神色不变,眼中却收缩了一下,迟疑片刻轻声道:“侯爷,聂将军去了也有两年多了,你不用再责怪自己了。”
慕世琮嘴角一颤,猛然回过身来,右拳狠狠地击在了孔u的腹部,孔u弯下腰去,单膝跪地,慕世琮右手一甩,不再看他,蹬蹬蹬下台而去。
孔u按住腹部,缓缓站起身来,望着慕世琮略显孤寂的黑色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轻轻摇了摇头。
蓝徽容立于队列之中,腾挪转身中正好瞥见他二人这一番暗流,小侯爷面上痛苦神情与孔u怜悯之色也都收入眼内,她手上动作不减,心中暗自讶异:这孔u与小侯爷到底是何关系?
集中操训结束,便是士兵们捉对厮练时间,沙场内拳风飒飒,刀光剑影,蓝徽容自昨日大闹营帐之后,又有夺旗威名在前,无人再敢与她比较身手,便闲闲地立在了场边。
她细观虎翼营士兵身手,虽不是个个高强,却也都是骁勇之辈,而且训练也颇为得法,纵是对那小侯爷印象不佳,也在心中暗赞他统军有方。
正在静默之际,眼见较场上诸兵散立于场地周围,远处箭鹄架起,数十人拥着一魁梧青年走了过来,见他们手中持着劲弓,蓝徽容心内一叹,知这些人终不服气,身手上比不过自己,要在弓箭上一较长短。
她冷冷看了众人一眼,也不多话,轻灵转身,取过一人手上精弓,扣箭,弦响,三箭倾力而出,翎影划空,白羽轻颤,她将精弓掷入箭壶之中,转身立于场侧,不再看众人一眼。
较场最远处,二百步外的箭靶上,一箭正中红心,另二箭皆剖为两半,落于沙地之中,较场内一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