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为着从前的事, 对夏沐有心结, 不肯受夏沐的旨意倒也正常。然而抗旨不遵非同小可,夏沐待她本没有多少情分,倘若知晓此事, 德妃不定就会遭殃。且这事还是我牵的头,德妃若有事, 我总难辞其咎。
我在长久的静默后叹了口气,问净雯:“你是否觉得我如今太过不择手段?”
净雯静静道:“娘娘何出此言。”
我道:“对一个心如枯槁的人而言, 权利欲望, 其实反而是重枷锁。德妃是心如死灰了,倘若安分度日,未必不是自保的好法子。然而我如今因一己私欲, 将她拖入这是非圈中。我心中, 实在……”
净雯神情不该:“一日在后宫,如终生困樊笼。娘娘当真以为她能独善其身?她娘家既已败落到底, 她若一杯鸩酒灌下去, 岂非一了百了。”
我微惊:“她虽有入定之心,总也不至于这样吧。”
净雯摇头:“娘娘不知道么?她自从失了孩子,往后再不能生了,说哀莫大于心死也不为过。”我听得一震。净雯叹气:“德妃她是可怜人,六宫无人不晓。然而比之更可怜的, 也不是没有。先前薨了的蓉嫔,蒙圣宠才几日,不是早早去了?如今又还有多少人记得此女?宫中人去得多, 来的也多,一个半个妃子,实在不算稀奇。”
我听得悲伤下去。
净雯继续说:“然而活着总是好的。无论有宠无宠,德妃的封号总在那儿摆着,她娘家纵使再败落,族人总算因她得以保全,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德妃这么些年,熬得再辛苦,也总有她心甘情愿熬下去的道理。”
我听得明白过来,拿小指的护甲一点点拨弄妆奁里的一支凤头钗的凤羽:“那么依你的意思,此番她之所以会失常,多半是为了皇上?”
净雯点头:“这也只是奴婢一点猜测,娘娘听着顺耳便听听吧。”
我挑眉:“哪里只是一点猜测?我瞧是八九不离十了。可叹纵使我明白此举自私,可也还是不得不去做。”
净雯明白了我的意思,在镜子里冲我点点头。
于是也顾不得用膳,喝了两口参茶后直接去德妃的景阳宫。
到景阳宫宫外,方转过宫道拐角,远远就瞧见宫道远处,印寿海正搓着双手,翘着脑袋在景阳宫门口徘徊,一副苦恼不堪的样子。
印寿海瞧见我,两眼蓦地一喜,颠颠地迎上来,耷拉着眼睑诉苦:“娘娘可来了,奴才实在没法子,只好烦请娘娘凤驾移尊,又给娘娘添麻烦了。”
我淡笑:“无妨。本宫原本也该走一遭的。自回宫后就不曾拜访过德妃,总是本宫疏忽。”
印寿海赔笑:“哪里是娘娘疏忽呢?娘娘待阖宫上下再温善公允不过了。”
这只是奉承话,我一听也就罢了,脚下不停进景阳宫去。
景阳宫正殿惠云殿,比之杨卉的瑶光殿,冯若兰的漪澜殿,实在冷清到近乎荒凉,有迦南佛珠的珠香混着香火烟味,从内殿溢出来。
进殿去后,印寿海指指内殿,又朝我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以眼神示意他止步。
彼时早有在正殿服侍的宫女进去通传了,我不待德妃迎出来,径自入内去。
进殿去,果然见德妃跪在观音像前礼佛。
德妃侧面的剪影很美,一眼望去只觉得赏心悦目,可惜在这一殿佛香中,更多的是让人肃然起敬。
大约夏沐纵使想亲近她,也多半只会落个无趣的下场,久而久之,感情也就淡了。
德妃跪在佛像前久久不动,她的小宫女一脸局促地落后两步跪着,陪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唤了几声娘娘,德妃仿若入定了般,动也不动。那小宫女又战战兢兢地回头瞧我,目中有哀肯神情,大约怕我怪责德妃。
我看了难免动容,想着这可真是个忠心的丫头。
净雯正要开口,我伸手止住她,自顾自上前去,捻起一炷香来焚烧,待把香火插在香炉中,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后,缓缓道:“若心中有佛,不用晨午昏三炷香,心中所求也能通达天意。心中无佛,再如何虔诚也是枉然。”
德妃闭眼不语。
我又道:“倘若你是在给你那个死去的孩子祈福,那么如这般日日祷祝,无异于令其魂魄难安,如何还期望让他早登极乐,转世投胎?”
德妃眉心一阵耸动。
在青烟缭绕中,她缓缓睁开眼,以无限淡漠的语气道:“臣妾是被嫌弃之人,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我不看她,只望着那尊白玉观音相淡淡道:“你既道出这么一句,就别怪本宫说,你如今其实是心难静意难平,大约跪再久,拜再多,也是徒劳。”我往窗下踱了两步,离开那青烟远些:“何况嫌弃不嫌弃的话,都是人在自伤。你平日在人前,虽端着一副淡泊世事的样子,然而心里未必就真能放下,可若心中放不下,又如何谈得上真正淡泊一切呢?德妃,你实在是在自欺欺人。”
我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德妃背脊微微一震,许久才回身正视我,依旧是跪的姿势。
她望着我,目色空洞冷漠:“原来在皇后看来,我今日种种,不过都是娇柔做作。”
我敛容正色回视她:“连对自己的心都无法真正做到坦诚,哪里还能奢求对佛祖坦诚?然而本宫今日倒觉得,德妃你这样才是真实。你若果真心死,哪里还需要日日求助神佛?我今日来就是想瞧瞧,你是如何对着佛祖聊以自解的。你的那个孩子,可当真需要你如此么?你是预备逃避至死了?”
我逼视她,仿佛想将她看成透明的。
德妃眉心一阵耸动后,突然微微一笑,在日光中对我深深一拜,道:“皇后真是良苦用心。可惜臣妾无德,无颜聆听皇后妙语教诲,皇后可以回了。”
说完背过身去继续礼佛,再不理会我。
我并不失望,亦无视她的无理,只默默望着她那背影道:“你究竟是在哀悼你的那个孩子,还是你的家族大义,又或者只是一段无法挽回的情义,本宫不晓得。然而纵使你能骗人骗佛,却终归骗不过自己。”
我敛衣往外走。“别忘了,你族人的生死还攥在皇上手里呢。你若当真有心于他们,就该知道怎么做才是真为他们着想。今日这旨,本宫就当你已经接了,别再说什么不从的话,那样只会让人以为,你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盼着的,不过就是皇上一点垂青而已。这话若落在六宫耳力,不吝就是笑柄了。德妃,你且好好想想吧。”
如此再不多言,携了净雯的手转身就走。
出内殿后对印寿海道:“今日这事,皇上若不问,就不必提起了,自然旁人也不必晓得。”
印寿海知道兹事体大,忙不迭应下。
出景阳宫后一路无话,经过翻月桥时,望见水中那个珠翠满头的自己,妆容得体,俨然有中宫之姿,在心中默哀起来。
我已经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了。
净雯陪我半晌后喃喃道:“娘娘累了,让奴婢扶你回宫。”
我怔怔片刻后,朝她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又收敛了心神道:“其实凭德妃姿容,若要皇上回心转意,未必没有可能。”
净雯略微一愣后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皇上如今……娘娘还是要为自身打算的,总没有把皇上推给别人的理,何况德妃已经无法生养。”
我不以为意:“这也是从前章显手里诊出来的,未必可信。”
于是一路默默无言回宫。
德妃之后再没有生出动静来。
这一日我正在西窗下执一卷书册再看,夏沐宽袍在身进来,眉眼间有滋润的笑意,见我在看书就道:“清清,朕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不解其意,正要起身请安,夏沐几步过来按住我:“日后私下相见,俗礼能免则免吧。”
我口中虽道:“这怎么可以?”
然而也没有真的起来。
夏沐推推我,示意我让开些,在我身边坐下,楼了我在怀里道:“今早殿试的结果出来了,有三人说出了跟你一模一样的答案。尤其是那靖州张闻山,人虽年轻,然而心思格外敏捷,朕问他问题,他皆能对答如流,可谓栋梁之才,真是年轻有为啊。”
我笑起来:“那臣妾合该恭贺皇上了。”
夏沐笑道:“是朕的喜事,自然也是你的。”
我委婉笑,又道:“那么册封尹泽尹祁一事,皇上跟太后商量过了?”
夏沐不以为意道:“这是助国良举,太后自然不会反对。”
我看他眉眼间的神色坚定,像是铁了心了,于是不再多说,只闲闲说了些日常琐事给他听。
夏沐一脸悠闲地听着,后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宣了陆毓庭诊过脉没有?”
见我摇头,夏沐也一脸无奈地摇头:“你啊你啊,旁人的事件件不落记心头,轮到自己,反倒这样不上心,让朕说你什么才好?”
他那样子有些滑稽,我忍不住笑。
那头夏沐朗声道:“印寿海,去太医院传陆毓庭过来给皇后看诊。”
不等我阻止,印寿海已经机灵灵打了个千去了。
然而不等陆毓庭过来,却是印寿海的小徒弟简尤来报说,冯若兰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