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钦叩首到地:“此番是臣考虑不详, 还请皇后责罚。”声音平板无奇, 一如他的长相。
我望他良久后淡淡道:“算了。杨淑妃母子平安也有你头份的功劳,本宫不是赏罚不分之人,往后记牢靠了就是。”
“谢皇后恩典。”
于是示意他二人起身, 进内殿去。彼时杨妃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与夏沐一壁看孩子一壁软语, 脸色虽疲惫,却也骄傲。
偶尔有只字片语飘出殿来:“皇子的眉眼, 真真像极了皇上呢。”
“朕的皇子, 自然像朕了,都是你的功劳。”夏沐的笑声中透着无限满足。
杨卉嗔道:“皇上哄臣妾高兴罢了。”
我静默片刻后进殿去,看了看孩子,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眼瞅着再待下去亦尴尬,于是起身告辞。
回宫路上思绪繁杂难以遏制, 看着杨卉那个孩子, 我在想,我的那个孩子,倘若能够长大,会是何种模样?
回到静德宫,心潮非但未平, 反而左突右撞越发让人无从适从起来。这辈子,就要这么漫无目的过下去了?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么?
栖鸾殿即使没有瑶光殿的金芒逼人,亦不比漪澜殿的翠玉满地, 可到底是中宫正殿,亦华贵气派。雕栏玉栋,华美如斯,却再冰冷不过,没有一丝温度,一如我此刻的心境,孤单得近乎周身泛冷。
思索间,有人悄悄进殿来,想来是怕扰我睡眠,步子放得极轻。然而那脚步声我很清楚,是方合。
阖眼问:“什么事?”
“奴才该死,扰娘娘清净了。”
“没事,本来就没睡着。有事直说罢。”
方合没吭声,正纳闷着,手心里猛然多了个纸团,不觉一愣。
方合自顾自道:“奴才想问娘娘,咸福宫有喜,咱们宫里头送什么礼去恭贺?”
我一壁打开纸团来看一壁道:“库房有块羊脂玉成色不错,寻出来让工匠打一块璎珞圈,给皇子保平安再好不过。”
嘴上在说话,眼睛一行行扫过那纸上的字:谋而后动,以静制变,莫慌。
字迹俊逸是从从前见过的,想了想,脑中有火星一点溅上。
是他?!而方合,竟是他的人?!
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方合,心头一阵疾跳,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去。想起先前去普安寺祈福,身边除了明慧就只有方合跟着,能不惊动一人传出消息去,除了我身边几个近人,还有谁办得到?
回想起来,真如醍醐灌顶一般:原来当年的一次无意救助,于旁人而言,也是早有谋划的。
一时间愣得话无可话。
方合在那当口已经恭恭敬敬应了声是跪下了,问:“娘娘,这礼是否薄了些?”
我自然晓得他跪下是为了什么,到底欺瞒我就是不忠不实,倘若不是急于宽我的心,想来这会儿也不至于曝露身份。
藏得这样严实,莫怪净雯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开口时,喉咙几乎有些干哑:“本宫记得,先前去…普安寺时,带了些首饰去礼佛,如今还剩多少?”
“已经尽数送给各宫了。奴才忘了禀告娘娘,奴才有罪。”
我半晌不语,再开口时声音越发压低下去:“巧馨跟明慧先后去了,净雯如今任尚仪,素来琐事缠身。此事…就只你一人知晓了,是不是?”
方合神情郑重:“是。除了奴才,再无他人。”
我无声无息松了口气,闭目思索须臾,缓缓道:“四位王侯进京时,仿佛都有送礼来贺本宫有喜?”
方合愣了愣,明白过来了,细细数来:“临淄侯送的那尊掐丝珐琅景泰蓝鎏金插屏,是极稀有的东西;安平侯送的是只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长乐侯送的那对老坑玻冰种四彩翡翠玉镯,玉色再通透不过;至于博望侯…是幅赵孟坚的岁寒三友图,应该是真迹。”
在他故意停顿的间隙里,我已了然于心,心中翻江倒海一般。
果然是齐凤越了…
怔忪良久,颔首了:“那就送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了,东西是好东西,又有平安的寓意在,贺咸福宫得子再好不过。”
方合忙应是。我抚了抚纸上那行字,反复看了数遍,深吸一口气,手一伸凑近火烛,看着那纸片被缓缓烧为灰烬。
殿中静默无声,方合只静静瞧着我动作,神情不无担忧。
我盯着小几上那片灰烬瞧了须臾,转圜了神色,喃喃道:“此事只你我知道就好。”方合应是。“往后…别再随意传话了。宫中人多口杂,要…避嫌。”静了静,越发压低声音道:“本宫不过一时心绪不稳,不必担心。”
这话是嘱咐他,自然也是对另一个的交待。
方合常日伴我左右,怎会猜不到我的心思,神情悲伤下去:“若嫡皇子、姑姑跟巧馨还在,娘娘又怎会伤神至此?”出口就意识到说错话了,叩首下去:“奴才口没遮拦,娘娘恕罪。”
我只觉得心头那块结了痂的疤,似被猛地揭了去,一阵连皮带肉的痛,神情几乎凝滞在那里。
许久后才疲倦地摆了摆手:“起罢。我知道你也伤心。只是宫中有子,是天大的喜事。本宫不能伤心,你也是。”
“奴才省得。”
“给咸福宫的礼,选好了交给净雯,让她连夜送过去。”
“是。”
方合应声去了,我却只能茫然地靠在榻上,长久凝视着殿顶,心乱无依。
竹息回来得比想象中早,一壁铺床一壁道:“奴婢去咸福宫时遇着了竹息。”
我微愣,收回纷杂的思绪,语气感慨:“竹息轻易可不会踏足别宫。”
净雯深深笑:“可见太后相当重视这位长皇子呢。”
“是啊,到底是长皇子。”
净雯不置可否,垂眸幽幽道:“崔钦…当真尽责,连药都是亲自熬了呈到榻前,半分不肯假手他人。”
我心头跟被人点了似的,抬头望过去:“你也察觉到了?”
净雯理顺帐下吹落的一缕明黄宫绦,走近我,口气淡漠:“恐怕不止奴婢,竹息在宫中年岁不亚于奴婢,又是个眼皮子紧的,必定洞察秋毫。”
我默想片刻也就明白了:“虽说早产不稀奇,可正如你说的,竹息这么个眼皮子紧的,你我都瞧在眼里的情状,她是万万不会看漏的。”话锋一转:“冯氏那儿…有什么动静?”
“因在禁足中,只遣了身边人去贺喜,少有的安分。”
确实安分,然而未免安分得过头了,让人心怀忐忑。
夏沐继位十载方得一子,且这一子又是正一品四妃所出,自然格外高兴,除了大量赏赐外,还破格赐了杨卉“荣”的封号。
至此,杨卉成了重华宫自我而下地位最尊贵超然的妃子,相较之下,我这个无子无家世的皇后都被比下去了。
我在荣淑妃的隆宠中,只安静度日,大方得不露出任何一丝异样来。杨卉此番起势,比我着急的大有人在,不说旁的,冯氏必然心急如焚,又和虚我再去馓嘶胨
这一日午觉方醒,净雯打帘近来,凑近我悄声道:“印寿海那边传了话来,说皇上今日下朝后生了好大的气。奴婢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想让娘娘走一遭政元殿。”
我慢慢思索,摇头了:“他是有心助我,我明白。”
净雯点头。
我起身,捻了些碎糕在手,一点点丢进雨花石金鱼缸里头:“朝堂中事自然有朝堂中人帮着分忧,不必咱们多此一举,否则养那一殿人何用?”
净雯托着盛糕点的碗碟立在身后半步处,神态安静:“也是。有冯氏杨氏分庭而立,何愁国事不解?”
我冷笑:“居其位而谋其事,又何须咱们揽事?”
做多错多,不做不错,冯光培是宰相么,自然要给他机会尽忠尽责的。
当下再不提此事,搬了藤椅在廊檐下执书闲闲翻阅。秋覃、满儿、元儿傍在一旁,正轮番玩棋子。恰到好处的热闹,并不过分喧哗,这样的陪伴我很喜欢,所以也由着她们闹。
不知不觉到了日落时分,用了膳又吃了会儿茶,正要睡下,外头有响动声传来。
夏沐进殿来后,兀自在榻上躺下,眉眼间有些微疲惫神色,也不说话。
我往水晶瓶的百合花蕊间撒了些水,让香气出得润泽些,捧了盏杏仁花生露到他手边,道:“能解乏的,喝些再睡。”
夏沐托着盏底喝了两口,道:“议了一日的事,真累。”
我一壁为他揉太阳穴一壁道:“累了就睡罢,明日事总还有明日忧。”
夏沐翻身圈住我的腰:“也是。一群聒噪东西,吵得朕头痛。”
我只淡淡笑,不予评论。于是一夜无话。
翌日晨起后正在用了膳,方合面带喜色进来,道:“娘娘,老夫人进宫来了。”
“如今人在哪里?”
“这会儿刚从颐宁宫出来,想来不消一会儿就能咱们宫里。”
母亲素日极少进宫探视,此番因宫中添了新喜,各府姻亲命妇总要走一遭过过场面,这才进宫来了。
当下不多话,只吩咐方合去取那炖好的杏仁樱桃露来。
真如方合所说,人不消一会儿就到了,依足了礼要叩拜。
我忙伸手托着她手臂:“母亲还要跟我这样见外么?”
母亲深深看住我,拍一拍我的手背,神情谨慎:“礼多人不怪,到底周全些好。”视线带过我的小腹,悄悄叹了口气。
我情知她是为贺杨卉得子而来,难免因人度已,想起我那个早逝的孩子了。
心下微酸,旋即振奋了精神,道:“晨间熬了盅樱桃露,正巧您来了,一同尝尝罢,是极正宗的南地口味。”
这话一说,母亲有瞬间的怔愣。
我只作不知,从方合手里接过来碗盏,将白瓷勺递到她手里,淡淡笑:“加了蜂蜜进去煮的,甜而不腻,很是清爽可口。”
母亲也不吃那樱桃露,盯着我瞧了片刻,神情悲戚。我见她触动了心肠,心中亦辗转,然而脸上依旧是一抹温婉得体的笑。她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背身过去悄悄拿衣袖拭眼角。
我伸手覆上她手背,轻声劝:“再山穷水尽的日子都过来了,您不要伤心。”
“是母亲糊涂了。到底上了年纪,不中用了。”看一眼几上那碗杏仁露:“你一向懂事,遇事亦有分寸。从前的事,再不要多想了,也不要再恨你父亲了,好不好?你父亲他…当日也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