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天就该看书。
--我一直这么觉得。
但事实上, 不论是南洛林和煦的春日, 又或是河岸被枫叶染红的秋天,我一直以来做的、能做的都只有看书而已:将卷轴、抄本、泥板上和能找到的一切媒介上的文字以视线囫囵吞下,我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 就能将这些知识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我并非传闻中的爱书人,吸引我的并非书本身, 因此我并不抗拒卖掉它们。将看过的书籍以合适的价格变卖、再购入新抄本,似乎勉强能维持收支平衡;但有闲钱有兴趣买书的除了领主和神官外寥寥无几, 这样下去家产终有一日会被我挥霍一空。
每次这么想, 我都会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似的兴奋起来。
但大多数时候我感到空虚。知道得越多,身体里某处就有个洞窟陷得愈深,幽沉沉的像要把我把这个世界都吞进去。原来我还是会寂寞的。我不讨厌这种软弱的念头, 这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也许是这座石头房子太大、住得人又太少了。自从某年的夏天之后, 仿照科尼塔司绚丽文笔描绘出的帝国宫殿的这座石堡变得更像坟茔了。找个丈夫的念头并非没有过,但我自知这里是异常的, 我是异常的, 普通人在这里不久就会发疯吧--和一个一个离去的仆人一样。我还没寂寞到要将无关人牵扯进来的地步,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耐不住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
因此,在南洛林的薄雪开始消解的那个初春午后,竟然有客人到来, 我非常兴奋。他似乎才从梅兹归来,顺路经过这里。
“好久不见,”男人抿紧了唇, 似乎在犹豫究竟该怎么称呼我,“女士。”
“称呼不重要,现在我也许该对你用敬语了,侯爵大人?”
男人的黑眼睛微微一黯。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那时我就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他的洞察力令我都有些后怕,感情却出奇丰富细腻。他待其他人都温文而冷淡,只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地好。而她无从知晓这男人素来冰一样的沉静有多可怕,将他对她的特别当成了他的本性。当然,也许这温柔的确是他原本的面貌,但这真容也只留给一个人。
我也许是有些嫉妒的。毕竟从来没人这样对我。又或者说,可能这么对我的人早已经死了。
“那么,您是否知晓什么助人复明的方法?”
确认我消息灵通后,男人直入主题。
“首先我必须知道她失明的缘故。”
对方默了片刻:“魔物。”
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魔物?”
他打量了我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将一封信递给我。
我很快看完。是一封非常有意思的信。我不在乎其中的前因后果,但我感觉得到,只要向这个男人开口,我就终于能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您……”
“我还没谢过你们,我会帮忙。”我转身往原本的大厅、如今的图书室走,“我需要确认一下方法。”
我回来时,男人依旧站在门厅,面无焦躁之色。但他盯着我的样子,让我疑心如果我不能给他满意的答案,他就会拔剑杀我灭口。
“将那面镜子交给我。”
他怔了怔。
“你不会把它丢了吧?”
“当然没有。”顿了顿,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绒布包裹。
“你把它带在身边?”我失笑,没继续嘲弄他,“给我,我会成为它的新主人。”
男人微微眯眼:“您知道这有多危险?”
“认识的书商倒卖了不少首都祸乱流出的神殿孤本给我,”我笑起来,“我知道得比你要多。而且再怎么样,也祸害不到你们身上。”
“但这能让她复明?”
“也许吧,值得一试。总比药石有用。”
沉吟片刻,男人依然很谨慎:“您想要与其中的魔物缔结契约?”
我大笑出声:“怎么可能。我要成为它的主人。”
对方显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我没耐心解释,将包裹擅自夺过来开始赶人:“总之你放心离开就好,我知道怎么做。”顿了顿,我反问他:“你还记得的吧?为了恶魔的智慧,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颔首,微微欠身:“那么我就告辞了。”
看来这男人也并不真的在乎我是否能成功。将这棘手的镜子转交他人才是目的。
这是明智的选择。魔物如其名,是危险的东西,心智正常的人都该敬而远之。但我喜欢危险,我已经无法厚颜伪装成普通人。
因此我精心准备,又挥霍了大笔钱财,终于在开春光景筹措齐了所需的宝石、器皿与材料。
仪式开始前紧张只是一瞬,我自负,我知道能成功。
如我所料,自镜面中现出人形,镜子对面是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要更年轻,是个少年。
他皱眉咂舌,口气很恶劣:“是谁妄图召唤我?”顿了顿,他笑了,妖艳得触目惊心的笑:“原来是你啊。”
我伸手过去,像要把他从镜子里拉出来:“想出来吗?”
金卷发的少年不大乐意地坦诚:“当然。”
“成为我的奴仆,我就放你出来。”
可爱的恶魔居然拒绝了:“那样我还不如被困在这该死的镜子里。”
我叹气:“可你别无选择。”
万事周全,我留了后手。神官,不,人类真是可怕,留了那么多逼迫魔物就范的方法。
魔物很快改口了:“你这个魔女……不,我会让你成为最出色的魔女。”
我看着他从镜子里走出来,身后不留倒影。他执起我的手亲吻,抬眸时包裹瞳仁的蓝一闪一烁:“请容我再次自我介绍,我的主人,我……”
“莱纳尔,从现在起你叫莱纳尔。”
“是,是。”
这一步迈出去,我终于不再是人了。
“可以的话,想办法让她复明吧。”
莱纳尔不太情愿:“我拒绝。”
“我许诺过。我命令你”
片刻的沉默,他不得不妥协:“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好,好,我会去办的。”
“莱纳尔,”我不理睬他,闭上眼,就这么在地上坐下来,“给我讲个故事吧。”
五感是最不可信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骗倒。阖上眼帘,我就再次是十六岁的少女,坐在河堤上吹着春日令人熏熏然的风。而我的双胞胎弟弟就在我身边,他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随口就能编出一串像模像样的诗句。不当诗人真是可惜了。
莱纳尔的声音与记忆中不同,但没关系,这也能忽略过去。
他沉思片刻,开始以悦耳的嗓音讲故事:“那是一年初夏,北洛林主城卡斯蒂利亚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而在庆典第二日的锦标赛上,一路力压群雄的是效忠小侯爵艾德文的保罗爵士。艾德文和新婚妻子埃莉诺打赌保罗会拿下冠军,埃莉诺却认为还会有强敌击败保罗。日落将至,迟迟没有新选手现身,裁判官已经不耐烦地想宣布结果了。但就在那时--”
我微笑起来:“骑白马的王子来了?”
“不,到来的陌生骑士身骑黑马。他……”
我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再次打断他:“我忽然有个想法。看了那么多书,也许也到了我自己写点东西的时候了。你等等,我拿了纸笔就从这个故事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