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这闷热的夏夜风都变得寡言。
克莱芒主城的吊桥应当早已收起, 却没有人来找埃莉诺。她感到庆幸,又有些荒谬的悲凉袭上心头。即便她真的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会在意的人也只有她那可怜操劳的父亲。
“父亲……”
埃莉诺一怔, 立即坐回床边。
乔治显然陷入了幻觉:“请不要将我送走……我不想去威海姆……”
老马歇尔将次子送给宿敌当质子并决然抛弃的事,埃莉诺有所耳闻。而纵使他在锦标赛场上表现得再无畏, 他也有软弱的那一面。
“请您再多看看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请您看看我……我不比哥哥差……”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语声艰涩,“我宁可为您战死,也好过……好过作为人质, 因为您背弃诺言被处决。您为什么不明白?您……为什么就从来不愿意听我说话呢?”
这些心绪乔治一定从来没向任何人吐露过半句。因为在锦标赛场上, 他永远带着游刃有余的迷人微笑--区别只在于输了会摘下头盔笑得满不在乎,赢了笑则得笑地稍开怀些。
意外一头撞进对方竭力隐藏的内心世界, 埃莉诺心虚起来, 更多的却是疼惜。她再次打湿麻巾拭去乔治额际的汗水,哪知他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病人体弱,埃莉诺能轻易甩脱,但她没有。
“格里高列,”乔治将她错认为了记忆中的某个人, 呼唤的口气苦涩而隐忍,“这听上去很可笑,你也的确说那太荒谬了, 但我无意与你竞争……你是威海姆大人的亲生子,你有那么多……那么多……为什么要因为一把剑记恨我至今?”
他哑声笑起来,抓得更紧:“还是说……你在意的还是丽莎的事?女神保佑,我对你的未婚妻没半点非分之想,这么说很卑鄙……但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和你抢女人……况且丽莎并非我喜欢的类型……”
语声低下去,乔治松开手,剧烈咳嗽起来。
埃莉诺艰难地将他的上身稍稍支起,舀起一木勺加了罂粟蜜的温水凑到他唇边。他乖顺地喝下去,很快安静下来。但他未收肩伤影响的右手却不停握紧又松开,像是要从虚空中抓住什么作为凭依。
六七岁时埃莉诺生过一场大病,她唯一记得的便是病中母亲与她紧紧相握的手。
也许这样也能让乔治好受些。念及此,埃莉诺便按住了乔治翻覆的手背。他的动作停了停,似乎因这触感而疑惑。她改覆为握,对方的手指却摸索着调转了方向,钻入了她的指缝。
第一次与异性十指相扣,埃莉诺不由僵硬起来。
少年的指节有茧,体温极烫,她想缩手,却被缠得更紧。
深呼吸,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手上转开,拨起母亲留下的青金石念珠,无声祈祷起来。
她祈祷这一次三女神终于听到她的愿望,祈祷薇儿丹蒂会回应祈求,祈祷乔治会平安无事……
一夜便这么过去。
晨曦的第一线金光将埃莉诺从浅眠中惊醒。她立即去看乔治:他的呼吸平缓安定,面色也不再带着诡异的酡红,而与她紧紧相扣的手……也没那么烫了。
她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才意识到乔治熬过了最危险的夜晚。
埃莉诺抬起头,尘埃在日光中欢快地起舞。她木然眨眨眼,去按发烫的双颊,竟然沾了满手的水渍。她在模糊的泪光中凝视了片刻骑士安睡的脸庞,冷静地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后退半步,以衣袖擦干了泪痕。
她必须在晨祷前溜回城中。
将水罐添满,关上半扇窗户以免乔治受寒,埃莉诺飞快地离开了小屋,没有回头。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去探望乔治,她也确实近十日没有再离开主城。
“埃莉诺?”这一日又是锦标赛休息日,乔瑟琳听了一会儿吟游诗人的歌谣,言笑晏晏地将话题转开,“恭喜你了。”
“恭喜?”
“嗯?你还不知道?”乔瑟琳掩唇轻笑,向厅另一侧飞了个眼色,“父亲正在与查理大人商量你与文森特的婚事。”
文森特……克莱芒城主劳伦斯的侄子,也是乔治受伤的罪魁祸首。
“怎么了?你在害羞?”见埃莉诺不答话,乔瑟琳笑嘻嘻地追问,“这样你和查理大人都再也不用担心生计了。”
埃莉诺态度冷淡:“这件事还没定论,至少父亲还没向我透露只字片语。”
“嗯?”乔瑟琳与妹妹对视一眼,“看来你不喜欢文森特?”
“我与文森特爵士并不相熟,”埃莉诺垂头,“你突然告诉我这件事,我很吃惊。”
“那你就去向查理大人确认吧,只要他有点头脑,就不会拒绝父亲的提议。”乔瑟琳高高抬起了下巴,笑得轻蔑,“皇帝的表妹嫁给一个未来的小子爵的确是屈尊了,但有什么办法呢……”
埃莉诺放下绣棚,腾地站起来:“抱歉,我忽然有点不舒服。”
也不管在座淑女们的表情,她径自提起裙摆离开,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一路冲上了所居住的裙楼侧翼。
她扶着台阶扶手稍稍平复呼吸,向父亲查理借住的书房兼会客室靠近。
“不,请您原谅,恕我拒绝这个提案。”素来好脾气的查理居然拔高了嗓门,埃莉诺在门外都听清了父亲的声音。
说话的另一人赫然是城主劳伦斯大人:“我不认为你有拒绝的理由和余地。”
“埃莉诺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能随意将她嫁给一个……”查理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嫁给一个蓄意中伤对手、残忍不公的男人!”
“噢查理,你在说他和那个荷尔施泰因小子的事?”劳伦斯哧哧笑了,埃莉诺忽然就明白了乔瑟琳那令人恼火的笑声是从哪学来的,“不过是年轻人之间胡闹,文森特是个好小子,我能向你担保。”
查理并未退让:“我感谢你的好意,劳伦斯,但埃莉诺还太小……”
“十六岁?菲奥娜嫁给我时只有十四岁!当然,成婚之后不需要急着履行婚事,可以慢慢等,等埃莉诺过了二十岁……”
“劳伦斯,我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房中片刻沉寂。
脚步声怒气冲冲地向门边靠近,埃莉诺急忙闪身躲到廊柱后。
“那好,锦标赛之后克莱芒也没有余裕继续收留客人。”摞下这么一句,劳伦斯大人摔门扬长而去。
查理没有追出来,过了半晌才踱到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父亲……”
“埃莉诺?”查理愣了愣,失笑,“你又在门外偷听了?”
她没有和往常一样与父亲开玩笑的兴致:“父亲……您拒绝了劳伦斯大人,我们之后该……”
“没事的,相信我,”查理亲昵地弹弹她的额头,“我们本来就该离开特里托了。”
“但……”
“你难道想嫁给文森特?”
“不,怎么可能……”埃莉诺咬住嘴唇,“我也对他的行径感到不齿。”
查理继续温言安抚:“保护孩子是我的责任,你别想太多了,锦标赛还剩几天,你还是去朋友们玩得尽兴要紧。”
“是。”埃莉诺应下,自嘲地勾勾唇:朋友们?乔瑟琳和她的女伴们可不会再欢迎她了,她还没卑微到要凑到她们面前自找没趣。
不知是否是劳伦斯授意,埃莉诺回到卧室时,根本不见侍女的踪迹。心浮气躁,她连书都看不进去,在房中踱步片刻便毅然离开石堡,想到外面透气。
不知不觉,她再次来到了后山的那座小屋外。
埃莉诺放轻步子,躲在阴影中向窗内张望。屋中竟然无人。她惊慌起来:难道在她离开后还发生了什么?
她不由径直推门入内。
“是您?”
语声令埃莉诺全身一震。她循声看去,不由舒了口气。乔治似乎已经能自由活动,眼下正在窗下靠墙坐着,她从窗外向屋内看自然一时没发现他。
眼下再匆忙逃开未免太过无礼,况且……她也无处可去。于是她便叩了叩屋门算是应答。
“我以为您不会再来了,”乔治眼睛上的绷带虽然没除,说话却不再气喘,“医官告诉我,如果不是您守了我一晚,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埃莉诺垂眸没应答。
“那时的事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有人握着我的手……”他无措地抿抿嘴唇,流露出些微少年人特有的腼腆,“那也是您吗?”
她反手掩唇,不知是否该如实应答。
他好像察觉了她的窘迫,便体贴地换了个话题:“您对我的恩情,我自知无以为报。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愿意以任何形式回报您的善意。”
那么你是否能带我、帮助我父亲离开这里重谋生计?
这荒谬的请求在埃莉诺脑海中一闪而逝。她自觉好笑,摇摇头。乔治是否还能回到锦标赛场还要看斯库尔德的安排,他即便有心相助,也无法帮助他们。
“您不愿意接受我的报答?”乔治自失地笑笑,“当然,我现在还是个废人,也许只会拖累您……所以您至今都不愿意与我交谈?是我思虑不周,请您原谅。”
只要养好伤,乔治就还有希望,而她……八国与帝国的关系越来越剑拔弩张,她日后尝到的轻鄙只会有更多。如果她与他这短暂的交集传开,她身上的一半帝国血统只会成为他重返赛场的污点。
埃莉诺沉默着走到乔治身边,隔了半个身位坐下,小心地拉过他的右手,在他掌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
--您还是不知道我的身份为好。
乔治花了一点时间将手心的字母连成句,迷惑地蜷起手指,将她的食指包拢:“即便您是平民,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点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小动作实在迷人,埃莉诺不觉微笑起来。
依然没有得到答案,乔治再次退让:“如果您坚持隐藏身份……”他怅怅叹了口气,“那只能等我恢复视力后,将您从人群中找出来了。”
在松手前,他的指掌滑过她的指尖与手背,在脱手前又折返拉住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他仔细地摩挲了片刻,仿佛他要借此确认触感记住她。而后是手背与掌心,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埃莉诺耳根发烧,无措地别开脸。而在她无法忍耐这无意的撩拨抽手前,对方却已然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