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大屋,光线充足。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子,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当中一个大理石案,上边数十方砚台并香墨,笔筒里高高低低,笔海如林。靠窗四张应是特制的矮书榻,小包子们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像模像样的执笔写字。
“娘娘,小主子们都练快一个时辰了,而且天又凉,是不是先让他们歇歇?”比起武则天,容嬷嬷更慈母心肠,舍不得自己当眼珠子般疼爱尊敬的小主子受累。
摆手制止容嬷嬷上前打扰,搭着她的手背,武则天慢慢走回内殿。“要念书,先练字。他们也该磨磨性子了,尤其是五儿。”书法奠基十分重要,尤其讲究平心静气。如今不是唐朝,孩子不能像宠得跟太平那样无法无天,不然就是害了她。五格格太淘,比她哥哥弟弟还猴,虽然该守规矩的时候一点褶子不走,但还是令人头疼。偏偏乾隆跟太后又惯着,因此,只能靠练字来转移性情了。“富察家的三公子这次要住上几天,吩咐下去,一定得伺候好了。若是谁敢怠慢,仔细他的皮。”福康安很投乾隆的眼缘,只见过两次,就待他如同亲生,甚至比对某些儿子还好。不是私生子还能如此,武则天不得不感慨,世界真奇妙!决定了,回地府后立刻去查两人前世今生,看皇帝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福康安的。
“奴婢明白!”活了一大把年纪,即使性子再直,容嬷嬷也清楚皇帝眼前的红人是得谨慎对待的。而且,经过女皇陛下长时间的改造,某嬷嬷已经初登腹黑门槛了。好容易有个忠心不二的手下,武则天可不想被她拖后腿了。不用太精明,但做事想辄必须懂得拐个弯。
“娘娘,奴婢回来了。”冰影十七八岁,相貌普通,属于丢进人群就找不见的那种。在宫里人缘好,心思又细,专门负责替武则天探听消息。
懒懒歪在软榻上,接过银桂递上来的红枣茶,浅浅抿了几口。“哦,事有影了?”
稍稍走进两步,冰影的声音格外轻柔悦耳。“从上月起,延禧宫那位的小衣就没有红过。周太医开的方子,说专治风寒所用,但奴婢查出的药渣子里却有熟地、白芍、黄芪、当归等。而且,小厨房炖补品的时辰也比之前要长。”
“这么说是有了?”武则天坐起身,银桂连忙蹲下来替她穿鞋。“继续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回报。无论她生男生女,本宫都不怕。只担心,这口蜜腹剑的东西借此出幺蛾子,给咱们下黑手,上眼药。”令妃那句“免得太后又说我引人注意了”,让武则天非常印象深刻。“还有什么别的消息么?”
在场几人互相望了望,刚准备摇头,素心就进来了。这是贴身宫女中跟随原来的那拉氏最久的,宁静细致,忠心毋庸怀疑。“启禀娘娘,内务府新分来的侍卫到了,姓瓜尔佳氏。”
雁影阁,公爵府夫人的陪房婆子半斜着身子,坐在小脚凳上,跟雁姬闲聊。“姑奶奶前儿遣人送来的藕粉与莲子,太太很受用,连道生受了。”
雁姬喝口茶,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大嫂子客气了,不过些不值当的小东西,只看着比较养生,易克化罢了。大哥哥在军中可好,听说推荐族里的一位哥儿进宫当了侍卫,不知是哪房的?”提拔有能力的族中子弟,是真正有眼力有远见大家长的必要手段。
“是住在街后铎大爷的儿子,因九月初九生的,名儿就唤做重阳。论辈分,该称您一声姑姑。这位打小儿没了父母,可怜见的。老爷看他好学上进,也是就荐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再想想如今还是任性傻气、一事无成的骥远珞琳,雁姬越发感觉揪心。她深深地后悔,为什么不对孩子严格一点。洛琳是要选秀的,就她那性子,撂牌子事小闯祸事大。努达海发狂那天,她和甘珠是得救了。可两孩子的表现实在令她寒心,只听完大夫说没事,看了她几回,就不见人影了。母爱得来太容易,他们从来没想过回报,也不懂得回报。
“姑奶奶、姑奶奶?”见她半天没反应,婆子轻声叫唤。
“嗯!”雁姬陡然惊醒,“没事,刚才想到这孩子的身世一时入迷了。”甘珠捧着几个攒盒过来,一一打开。“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这几味小点心是大嫂子喜欢的。听说你要娶儿媳妇了,这匹绸子不错,拿去用罢。”
来往都是熟了的,婆子也不跟她客气,千恩万谢的接了。吩咐甘珠送客出去,雁姬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娶媳妇,唉,骥远这个样子,想找个好姑娘,难呐!开了屉子的小锁,雁姬一样样清点自己的嫁妆,房契地契都在,珠宝首饰也没少,古董剩个几年,银两消磨得差不多了。之前蠢啊,掏心掏肺的全拿来补贴这个家和给努达海做人情用。必须想法子从公帐上挪回来,手中有钱好办事,反正将军府家底还行,而且老太太那私房可不少。
“夫人!”
“回来啦,别站着,赶紧坐下吧。大夫说你是内伤,身子骨不能太累。”生死存亡关头,甘珠的表现可惊可叹。出于信任,雁姬忍不住将心中的苦闷向她一一倾述。
雁姬的处境,甘珠看得一清二楚。救命之恩,她只认雁姬一个主子。其他人,若是对雁姬好,甘珠尚有几分尊敬。如果谁要害她,伤她的心,拼着命不要了,甘珠也会替主人讨个公道。骥远洛林两个,说好听点是没心没肺,说难听点就是欠揍,不够孝顺。雁姬硬不下心肠管教整治儿女,她甘珠可没那个思想负担。“夫人,论理——”甘珠话说半截忙又吞了回去。
见她欲言又止,雁姬苦笑着叹气。“咱们都算同生共死过两回了,有什么话不能说的。难道我还会怪你不成!”
“夫人别生气,奴婢就说了。”甘珠一咬牙,竹筒子倒水,讲了个清楚明白。“论理,小姐少爷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奴婢原先在那家的时候,温布哈之妻虽然心胸狭窄,连您的一个小手指头都比不上,但几位小姐少爷还是乖巧听话的。性子再活泼,该守规矩的时候还是规规矩矩。还有生病之时,凡做儿女都该惦念着,一天几回的服侍汤药。若是没做到,就该被别人戳脊梁骨了。慈母多败儿,奴婢知道您心疼少爷小姐,可这样下去,一定会害到他们。将军是靠不住的,您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该怎么办呐!”
雁姬听完这番话,脑中如雷轰电击般,愈发触了自己的心事。被救醒后,她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梦里不是努达海杀了自己,娶回新月,两傻孩子被后妈后爹虐待冷落,就是自己死后,努达海勾搭格格一事东窗事发,然后满门抄斩。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武则天背着双手,站在四只小包子身后,慢慢一句一句念。小爪子抓着短短的毛笔,聚精会神的写着。因材施教,几个孩子进步都很快,尤其五格格,武则天满意的点点头。“很好,这首诗再写上五十遍。晚上,有你们爱吃的菜和点心。”
兰馨低声一笑,“皇额娘,还是您有办法治住这几只小毛猴。”
往她腮帮子上轻轻拧一把,娘儿俩边走边说。“前儿教你的都学会了吗?总这么憨,额娘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兰馨人情交往上并不差,亏就亏在性子太真太烈,只要碰上些弯弯绕,铁定吃亏。眼看过一两年就得指婚了,武则天除了指点她管家经验外,也慢慢引导这孩子分辨人心。
“唔,这豌豆黄好香。”兰馨拈起一块糕,笑眯眯的放进嘴里。“难道嫁人后您就不疼兰儿了么?女儿不管,有一天赖一天。”学当然还得学,不过娇是坚持要撒的。乾隆和武则天都吃这一套。孩子能干,撒撒娇、发发嗲更可爱。
容嬷嬷走进来,见兰馨在,欲言又止。
“不要紧,只外边的一些闲话,让格格也听听,见识见识。”武则天表示不用隐瞒。
主仆默契,容嬷嬷捡了些能让兰馨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宫里出去的姑姑不少进了大户里边当供奉,专事教导主人家的姑娘。其中有位被出嫁的姑奶奶借去了教表姑娘规矩,说起那位姑娘呀,真不晓事,都十五了还咋咋呼呼的。前儿咱们阿哥背那三字经不有一句说这来着吗,叫什么子不教、母之过!”
“是子不教、父之过,呵呵,嬷嬷,你记错啦。”兰馨咯咯笑。
容嬷嬷摆摆手,根本不在意,“老奴做了半辈子睁眼瞎,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哟。”
知道主仆俩有事要谈,兰馨就不在场碍眼了,胡乱找个借口溜走。武则天也不戳穿她,笑笑随她去了。“他他拉家有动静了?”
“嗯!那雁姬夫人除了从娘家请了个嬷嬷教导女儿外,儿子也托门路送到了军中。而且还不在京城,直接出了口外。看来她是下狠心了。”容嬷嬷叹道。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关键要看那两家伙是不是无药可救了。武则天撇撇嘴,“这能怪谁,还不是得怪她自己。管家交际一把抓,却不懂教孩子。一味的宠,养出来的是祸害。教而不善,生来讨债呀!”
外人如何议论,雁姬不得而知。但是这次,对两个孩子,她不再任予索取。骥远带走的银两不多,洛琳的额外花销也没了,总之一句话,想想额娘为你们做过什么,而你们又为额娘做过什么。从公爵府请来的嬷嬷手段了得,不到一月,洛琳不说脱胎换骨也
大有改善,性子收敛多了。然后又特意教着管家、处理庄子的大小事务,最后还下了剂猛药——悄悄领着去看了些不遵守社会规则的人下场。这样一来,人立刻老实了。
军中一视同仁,别人才不管你爹你舅舅是谁。骥远这新兵蛋子起初混得很惨,被整被欺负,还累得要死。上司同僚,关系处理不好绝对遭殃。社会是一门大学,军队也是。
翻完儿子寄回家厚厚一叠信,雁姬终于松了口气。我的孩子,你们争气,额娘也一定会撑下去。努达海,既然你无情,就别怪老娘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