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是柴火跳跃的声音。
苏向晚慢慢开口:“其实我心里已经有想法了。”
“什么想法?”
屋里尤其温暖,苏向晚觉得有些干燥,走到窗口去,稍稍打开了窗户。
月亮被压在云层后面,看不见亮光。
冷风透过细小的缝隙扑面而来,跟屋里的热流交汇在一块,在空气中发出无声的碰撞。
“赵昌陵此人虽工于城府,但对上殿下之事,私欲便重于理智,常常让他做出一些冲动之举。”
这虽然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但从苏向晚口中说出来,赵容显还是细微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同。
她的语气,对赵昌陵有种莫名的熟稔,就像是良久的观察和相处,语气才有这样稀松平常的自然。
这不是第一次了,从前她在提起赵昌陵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语气。
他听着,等着苏向晚继续往下说。
“他对殿下的胜负欲,是超乎常人的,但凡是殿下想要的,或者是殿下想做的,只要他知道,就一定要同你作对。”
“他自小因着我受了不少冷言冷语,觉得我众星拱月,让他卑膝窝囊,自是无比憎恶我。”
苏向晚叹了一口气,“殿下心里也知道,这样的结果,是皇上和皇后推波助澜之下想要的。”
只能说,她以上帝视角来看的话,赵昌陵和赵容显各有各的立场。
如果是在赵昌陵的剧本里,赵容显这样大权在握又难以掌控,事事压他又处处作对的大反派,底下的人都想拥戴他上位,哪怕赵容显没有这个心,此人都是必须除去的,谁知道哪一天赵容显就突然想争了呢。
为君者最忌讳的就是心慈手软。
何况党派之争是在消耗朝廷,人心不稳就容易生出祸乱,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他要从上到下地治理一个国家,就不能容许还有赵容显这样的人存在。
原剧本里她是作为赵昌陵的女主,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从他那里看到的。
现在她有了自己新的剧情线,站的又是赵容显的立场,看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了。
“无非是容不下我。”赵容显淡淡出了声,表情无悲无喜。
这个是早就知道的事实。
众星拱月是捧杀,让赵昌陵跟他争斗,是造势。
苏向晚心里有点堵。
男二赵容显的存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用来成就男主的,他就是作为男主垫脚石的存在。
前太子殿下之子,底下是一帮忠心却有私心的旧部下。
保他性命,却又把他推到烈火上煎烹着,他若是不往前走,就要带着大家一块去死,若是选择负重前行,就是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
怎么样都是一个死字。
原本编剧在设定他的时候,定的就是死路。
想要活命,就是原罪。
苏向晚释然地笑了笑。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命运,就得靠自己去争取,要活下来,要很好地活下来,哪怕失败也不要怕,只要有一口气,就拼下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拼成功了呢。
“他处处同你过不去,恰恰就是最好的切入点。”苏向晚回头看他,“我看殿下其实也没怎么把他当成敌人,倒有种看小朋友胡闹,闹过火了才给一些教训的感觉。”
赵容显摇摇头,有些了然地开口:“所以你是打算利用本王来激起他的胜负心,借此筹谋你大姐的婚事吗?”
“顾大人不是才去苏府走了一遭吗?加之我跟顾婉交往频密,这也是公开的事实,此等情况之下,以他的多心,定会觉得殿下对苏府别有用心,就是殿下你哪怕什么都不做,他都会怀疑你要同他争抢。”
有一句话是,廋田没人争,一争就有人耕。
苏府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赵昌陵就要争那一口气。
苏向晚继续说着:“这婚事要是由殿下破坏,赵昌陵绝对会觉得你在挑衅他,毕竟陆君庭可是他至交好友,他可容不下你这样明晃晃地打脸,一来二去,他知晓我大姐喜欢她,也就会顺理成章地给出这个跳板,让我大姐委身他为妾,如此是昭告苏府的所有权,又是对殿下的反击。”
赵昌陵太自大了。
在他的观念里,女人就是依附于家族或者男人的,根本就没有自我。
他肯定理所当然地觉得,只要这婚事绑在了一块,苏府往后跟他毫无疑问就是一条线上,苏府上上下下都会一心向着他,就连苏向晚,也会因此疏远跟顺昌侯府任何人的关系往来。
这种事就跟小学生玩孤立那一套一样。
你的朋友我都抢走了,你朋友的朋友我也要抢走,就是要让你一个朋友都没有。
“你似乎很了解他?”赵容显淡声道。
这声音轻又缓,但苏向晚还是听得眉眼一跳。
她一时忘形,说得有些多了。
作为苏府三小姐的她,目前为止跟赵昌陵也不过是几面之缘,连苏远黛都不敢说自己了解他,就好像蒋玥在后宅,几年都没能见赵容显一面,也是私底下调查了许久才对他有个大概的了解,她这会对赵昌陵的评价算计,就太不正常了。
还好她依旧保持着面上的镇定自若,自然地微笑道:“我大姐喜欢他,天天同我说,怎能不了解?”
赵容显抬起眸来看她:“你大姐喜欢他?”
苏向晚假装自己在看外面的风景,怕被他察觉出来什么,“喜欢他的人还少么,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赵容显没有出声,她背对他,心里头有些七上八下的慌乱。
总不好说自己熟读了剧本人设,她不仅了解赵昌陵,连他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季节喜欢什么颜色都一清二楚吧。
她捏了捏袖子,状若无意地回头过来,弯眼笑道:“喜欢殿下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赵容显正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一下对上她的视线,乍然也愣了一下。
这样带着调侃谈笑的语气,让他想起她醉后的模样。
他低下头,不自在地咽了一下喉咙,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抬手喝了两口茶,方才道:“没留意。”
啧啧,听听这语气。
作为一个有无数粉丝喜爱的大明星来说,苏向晚有点明白赵容显这话里的底气。
你要问她喜欢她的人有多少,她大概也能很不屑又隐含骄傲地说“数不清了”。
她这头还没在心里吐槽完,赵容显又出了声:“多也无用,喜欢本王的人,一个足矣。”
苏向晚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转回去看窗外。
赵容显一本正经的情话,听起来有点苏是怎么回事。
不要脸地说一句,她觉得自己像在被表白。
“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苏向晚喃喃地,觉得荒唐极了。
是不是因为女主设定,让她有点自我膨胀,觉得全世界男人都会喜欢她,进而产生虚荣的错觉?
她有过不少刻骨铭心的感情戏,在浮沉的娱乐圈里头,自认对这些爱来爱去的情感看得还挺透彻,酒会上随便来一个男的跟她说两句话,她一下子就能分辨出这人是打她什么主意。
陆君庭的喜欢,是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光明正大。
赵昌陵对她,因为是男女主感情线的缘故,对她表示过好感和兴趣,但因为她自己把剧情线砍断了,硬生生没有给发展萌芽的机会,根本也没到喜欢上的地步。
赵容显……
身后忽然悄无声息伸出一只手来,苏向晚正想着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冷不防一下就回过身来,猝不及防跟赵容显打了个照面。
妈呀,他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赵容显手还停在半空,一下子也僵了一下。
他极快地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保持着极其安全的距离,这才道:“你怎么了?”
苏向晚看了他一眼,惊飞的神魄稍稍回笼,“没事,就是吓了一跳。”
方才下意识地躲避,还有现在刻意保持距离,加上客气冷淡的语气……
赵容显好像并不想跟她靠太近的样子。
好吧,果然是她想太多。
“你在想什么?本王方才同你说话,你都不曾反应。”
苏向晚惊了一下,连忙摇头,“没有想什么。”
她的脑海里刚才一闪而过,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画面。
面对面的时候,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来,亲上去……
光是想想她都要窒息了。
真真是想也不行,想也有罪。
“很晚了,我该回府了。”苏向晚掐着掌心,没让自己露出半分怯意。
她在赵容显眸中看到的自己,是客气从容,乖巧有礼的。
其实心里慌成狗。
“我让子书送你回府。”赵容显淡淡开口道。
“不用麻烦了,有元思在呢。”
赵容显没说什么,只是道:“他顺路。”
苏向晚这会有点混乱,还没能从这股心惊之中缓过神来,自然没听出赵容显语气里的意味深长。
等到她出了茶肆,走到马车边上吹了吹风,神智回笼回来,这才感觉出了异样。
赵容显让顾砚送她回苏府,说的是顺路。
难道要顺道在苏府查什么吗?
京兆尹的刺客,还有隐身在苏府的探子,他手上应该有不少的线索。
“脑子被狗吃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问,只顾着胡思乱想了。”苏向晚扶着额头,有些无奈地摇头。
这阵子压着的事情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缓口气的机会。
顾砚从另一辆马车里头下来,语气疑惑:“怎么不走?”
苏向晚想了想,朝他招了招手:“顾大人,我有事问你。”
顾砚怔了怔,见她神色严肃,就走了过来。
“何事?”
“苏府有探子的事,大人知道吗?”
顾砚脸上的一言难尽,十分明显。
“大人果然知道,京兆尹府衙的刺客,跟苏府里头的探子,是属于同一批人,大人知道是何人派来的吗?”
顾砚扫了她一眼,“不必费心思从我这里打听了,我不知道。”
“连大人也不知道?”
“你自己都不知道惹了什么人,我又如何知道?”
“我能招惹到的最大的人物,除了你们家王爷,我真想不起来还有谁了。”
“再等等吧,很快就会露出尾巴来的。”顾砚笑了一声,语带双关。
苏向晚点点头,看来顾砚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对方行事大胆,不是那种隐忍的人,也不是蒋玥这种躲在暗地里布局算计的人。
先是直接派刺客刺杀她,而后藏在苏府里,明目张胆地现于人前,等着对她下手……
那日是被顾砚赶到搅了局,而后发现了她有暗卫保护,不得已又换了一种迂回的法子,应该是打算摸清楚情况,等待第三次下手的机会。
苏向晚拉了拉披风,振作了一下精神,挑开帘子准备上马车。
顾砚就在旁边等着。
她心思一动,回过头来问他:“对了顾大人,蒋玥走了吗?”
顾砚以为她在担心蒋玥,便应道:“放心,她现在没办法对你做什么了。”
苏向晚打量了一下顾砚的神色,又问他:“顾大人觉得蒋玥此人如何?”
顾砚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不如何。”
“蒋二小姐挺不错的。”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这件事要是没个好结果,会有些意难平。
这要是单独拎开来,就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狗血爱情故事。
“你到底要说什么?”顾砚皱起眉,有些不耐烦,“我看你平日挺干脆的,婆婆妈妈地有话就说。”
说什么啊……
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顾砚直觉她要说的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当下心都提了起来,凝神等她说下去。
苏向晚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闭了嘴。
跟赵容显说了不管,就是不管了。
顾砚显然是一根筋,当年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根本没想过会因此影响谁的命运。
蒋玥喜欢的是赵容显,还是当年帮过她的那个幻影,还是一个执念,说不定她自己都不清楚。
“没什么了。”苏向晚上了马车,准备进去。
“……”顾砚当场就懵了。
他心思浅,最讨厌这种弯弯绕绕的套路,当下伸手拦住苏向晚:“不行,你把话说明白,到底是什么事?”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厉声破风而来,重重地砸在耳边。
顾砚和苏向晚循声望去,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天气又黑又冷,苏向晚觉得来人的声音,比这冷风刮在脸上还让人觉得森寒。
“大姐,你怎么来了?”
苏远黛奔波了一日,晚饭都不曾吃,来的一路上提心吊胆,连胃都揪成了一团,那些紧张和担心在看见眼前两人纠缠不清的一幕,尽数化成了愤怒。
“你当然希望我不要来!”她冷声道。
苏向晚听她语气就知道要糟。
她下了马车,朝苏远黛走过去,“大姐,夜深了,有话我们回府再说吧。”
苏远黛扫了她一眼,目光如刃,像是要从她身上割出一块血肉来,“你也知道夜深了?三更半夜偷跑出府,跟一个男子在外头幽会,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这一句话当头砸过来,苏向晚都懵了。
顾砚首先反应过来,声音也冷了:“苏大小姐,烦请注意言辞。”
苏远黛冷笑了一声:“顾大人让我注意言辞,自己怎么就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呢?”
苏向晚可算是理出一点头绪来了。
苏远黛是误会她跟顾砚了。
这个误会可真让她哭笑不得。
“大姐,你误会了,我跟顾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今晚是约了蒋玥在这里见面……”
“你闭嘴!”苏远黛重重喝了一声,“我回府再同你好好算账!”
顾砚眉头皱起来:“苏大小姐好生厉害,只准你空口无凭污蔑人,还不许人解释了吗?”
苏远黛上前一步:“顾大人言重了,我身为长姐,教训我自己做错事的妹妹,又同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是没关系。”顾砚压着不悦出声。
苏远黛回头看了一眼苏向晚,眸里似要喷出火来,“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上马车,要我让人押你回去吗?”
苏向晚看了顾砚一眼,朝他点头表示了些许歉意,这才挑开帘子上了苏远黛这边的马车。
兴许是她的妥协,安抚了苏远黛一些愤怒,她的脸色终于好了些许。
“民女冒犯顾大人了,还请大人恕罪,不过有些话,哪怕要得罪大人,民女也必须要说,苏府只是小小商户,担当不起高高在上顾大人的厚爱,更不谈我们跟临王殿下的干系,是不适合同大人有过多往来的,我们苏府对临王殿下忠心耿耿,还请顾大人不要做害了晚晚的事才好。”
“苏大小姐自己对临王殿下忠心耿耿就够了,没必要拉苏三小姐下水。”
“她一日姓苏,一辈子都是苏府的人,苏府忠于临王殿下,她也不例外,她若敢有二心,我第一个就下手清理门户,免得败坏门风,祸延家族。”
苏远黛说得又缓又慢,落地有声,声音包裹在寒风之中,又冷又厉。
苏向晚坐在马车里,隔着薄薄的门板,听得心惊胆跳。
这光是误会她跟顾砚就这样了,要是跟她交代赵容显的事,她怕不是要当场拿刀子生剖了她?
虽然知道苏远黛设定里就是深爱赵昌陵并且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现在苏向晚乍然听见这些话,还是有些不大不小的冲击。
马车里其实很温暖,暖得整个人都好像被火包围着,她却觉得有点冷。
苏向晚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有些盲目地乐观过了头。
事情的走向,正朝最可怕的地方发展着。
原本的剧情发展到这个冬天,大概就是男主赵昌陵和女主苏向晚确定彼此心意,互相喜欢的时候。
苏远黛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察觉蛛丝马迹的。
那个剧本,她看了许多次,无比清楚地记得苏远黛第一次对她发怒,是在看见男女主月下相拥的场面。
也是在冬夜之中,寒风冷冽。
现在变成了误会她跟顾砚。
被她改掉的主线剧情,绕了一个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上演。
周姨娘会死,那是因为她的结局本来就是死,不过是换了一种死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是不是代表,她跟苏远黛一定会反目成仇?
只是……
换了一种方式?
帘子忽地被挑开,一阵冷风灌进来,冻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苏远黛一身寒霜,坐在了她的对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