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翠玉点起了烛火,屋里通亮通亮的。
月牙崭露了头角,泛着微弱的光。
红玉返了回来,把自己看见的如实告知:“小姐,那妇人带着孩子,坐了马车出了城。”
“真出了城?”这是苏向晚意料之外的事。
毕竟这对母子,在赵昌陵之事里,可算是重要的证人。
她以为背后之人会把她们拿捏在手上。
“是的,奴婢亲眼所见,有个大汉给了她们一个包袱,找了马车送了她们离开。”红玉肯定地说。
“若把她们留下来当证人,用处是肯定有的,性命却未必能保得住。”苏向晚抿唇笑了笑。
但那人宁愿保下这两母子性命,放弃了让他们出来作证指认的机会。
“人命和真相比起来,当然是人命重要。”红玉觉得这样做很正常。
苏向晚端起茶来喝,倒是没否认。
对平常人来说,人命肯定比真相重要,但在朝堂上的博弈而言,牺牲几个微不足道的人的性命,那是正常不过的事。
在高位者的眼里,人命如草芥,不然又怎么会有马车闹市扰民的这一出。
赵昌陵若不能及时把人救下,牺牲的不就有一个孩童的性命了吗。
“我只不过不明白,若然不打算揭穿,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真相?”她知不知道,对事情有什么很重要的影响吗?
翠玉一边挑着蜡烛,一边道:“兴许是不想小姐蒙在鼓里,遭受了蒙蔽。”
苏向晚又问红玉,“你循着痕迹跟过去,没让人发现吧?”
红玉摇了摇头,“没有,奴婢回去的时候,那妇人已经走得很远了,等到奴婢找上去之时,也恰好是她要离开的时候,不过奴婢发现了个事。”
“什么事?”
“本来那妇人上了马车离开了,金粉留下的痕迹应该就断了,可这痕迹不止没断,还往了一个新的方向去,恰恰就断在了顺昌侯府的门前。”红玉一边说着,还颇有抱怨的模样:“那人也是谨慎,足足绕了一个大圈子怕暴露行踪,奴婢跟着找上去,差点没把脚给走断。”
也正因为此,她才这么晚回来。
不过就算他再绕多少圈,留下的痕迹还是将他的行迹暴露了出来。
“顺昌侯府?”苏向晚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想到了顾砚。
红玉也想到了,“或许是顾大人……”
苏向晚摇了摇头。
不,不是顾砚。
凝脂膏的事,给了她一个教训,也让她明白,顾砚所做的事,代表的是赵容显。
顾砚只是一把刀,刀不会思考,也不会筹谋。
主人指哪里,他打哪里。
今日之事亦然。
她伸手按了按隐痛的额际,闭了闭眼。
翠玉以为苏向晚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连忙走了过来,语气担忧:“小姐可是不大舒服,要早些歇息么?”
红玉也跟着道:“今日去城郊转了一遭,莫不是累着了,天气又热,可别中暑了才是。”
苏向晚摇摇头,“不是,我没有不舒服。”
她身子骨没那么差。
她只是头痛。
只是……一日之间里,她所以为的认知,忽地被推翻,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在这之前,她还真心实意地以为赵昌陵算一个好人。
赵容显则刻薄冷血,残忍无情。
但现在不惜利用无辜孩童性命为自己博名望的人,是她以为的好人。
而保全那两母子性命放弃揭露机会的人,是她厌恶的坏人。
在她所知道的剧本里,赵昌陵是男主,是正义,是正道。
而赵容显是反派,他与男主对立,代表的是为恶。
正因为先入为主,她看人总是带了一些主观的揣测。
既定的框架被推翻,她原以为掌握在手里的东西,早已经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她开始看不懂了。
顾砚办完了事,连夜赶到郊区别院。
赵容显端阳盛典之前,都会在此处。
月光之下,冷泉周边的灯都燃了起来,莹莹之火陈出几分寂静幽深。
他只着中衣,被冷泉落下来的水打得有些湿了,头发上也覆着水汽,然则他没下水,只是在冷泉的一个角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元思就在他的身后服侍着,见了顾砚来,好似见了救兵一般,连忙上前道:“自你一走,王爷在此便没离开过。”
既是冷泉,泉水自是十分冰凉,入了夜更甚,哪怕不是下水,在这冷泉边上待得久一些也要受不了。
赵容显身子骨并不差,只是先前重伤一次,眼下又冻这半天,若然病了可就要麻烦了。
顾砚连忙上前,“王爷,事情办好了。”
赵容显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被发现吧?”
“属下很是谨慎,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只是派了人跟那妇人接触,离开之时在城中绕了两遭,确定没有被任何人跟上方才过来复命。”顾砚开口道。
赵容显语气里听不出是什么意味:“她难缠得紧,你能脱身自是最好。”
顾砚看了看那冷泉,而后道:“王爷,夜深了,泉水寒凉,于身子无益,不若明日再试吧。”
赵容显畏水之事,只有几个心腹知晓。
眼下京城里因着这走漏的消息,正传得沸沸扬扬,虽然顺水推舟地把事情闹大,消了不少人的疑心,但对一心要杀他之人,到底还是个致命的弱点。
若不可避免,赵容显只能直面威胁。
他此下到顾家别院来疗养,实则是为了这畏水之事。
若是能从根本上克服,也就没有这些后续的麻烦。
水其实并不可怕,他要面对的是自己的心病。
“不必试了。”赵容显出声道。
顾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连日来赵容显都会到冷泉这处,一点一点尝试去克服这个弱点。
他不是随意会放弃的人,虽然畏水这事已然多年,但从前是他不想去面对,眼下既然他想面对,克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王爷,离端阳盛典还有一些时日……”顾砚出声。
赵容显从冷泉边上起了身,他身上都凉透了,手更是冷得像冰块一般,元思连忙拿上厚实的披风和暖炉,他走到顾砚面前,好似带来了一身的霜气。
“我能直面这件事,但要克服它,眼下还不足够,莫要浪费时间,我心下已有了其他主意。”赵容显不喜做没把握的事,也不想因为个人的自负逞强去冒险,他要做的,是尽大可能的万无一失。
他在冷泉边坐了一下午,便是为了适应对水的恐惧。
不能完全地克服之前,他选择去接受这种情绪。
顾砚也就放下心了。
选择来冷泉这处泡水,这是最直接的法子,却未必有用,毕竟端阳庆典也没有多少时日,哪怕是天赋异禀也没法在一个月内将完全不会水的人变得水性极好,更何况赵容显打从心底的排斥,这决定是没有办法之下做出的决定。
如果赵容显心中有了更好的主意,那自然更好。
顾砚想着,突然想起一个事来,“对了,苏三小姐见了那妇人之后,给了一些银两让她出城去,属下担心这荷包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便擅作主张地从那妇人处拿了回来。”他从衣襟里拿出荷包来,“王爷你看这荷包,要怎么处理?”
他将荷包递给赵容显,就着琉璃灯盏映出来的光芒,发现了细碎的闪耀。
有些奇怪……
赵容显眉头轻攒,他也发现了这异处。
“王爷,荷包有问题。”元思站在边上,他看得最是清楚。
眼下入了夜,那些金粉映着光,十分明显。
顾砚看着自己沾了金粉的手和衣襟,有些无措:“这……这是……”
赵容显淡淡出声:“这荷包里藏了金粉,足够暴露你的痕迹。”
顾砚不善谋略,也不懂耍什么心机。
他只懂得服从。
这事若是交由元思去做,定然不会暴露。
不过元思兴许不肯就这样放那对母子走,他当初是以死士培养起来的,忠心无比,只懂得以他的利益性命为重。
那对母子是重要的证人,为了护住赵容显的利益,他会不惜牺牲别人的性命,这是他跟顾砚的区别,顾砚虽笨,但骨子里有些天生的正义和血性,对人命也看得更重一些。
也是他对顾砚的武艺太过信任,毕竟苏向晚和她身边的婢女都不会武功。
“她太狡猾了。”顾砚忍不住道。
看着那么纯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有这么多鬼心机?
今日套他的话就已经中了一次计,现在还用这金粉荷包来对付他……
谁能料到一个正常的闺秀出门,随身还会带着这种算计人的荷包,真是太阴险了。
这一次赵容显意外地没有再附和他的话,“不止狡猾,也足够警醒。”
哪怕他们告诉她真相,是为了她不遭受蒙蔽,她也不会接受不明所以的好意。
顾砚愣了一下。
他好似听出了几分夸奖的意味。
赵容显把那荷包接了过来,话音莫名带了几分飞扬,“这样子挺好的。”
他带着元思走了。
顾砚站在原地,脑筋久久转不过来。
没骂他办事不力,也没骂他被一个女子轻易算计。
就这样算了?
王爷的心思,真是越来越猜不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