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一日云锦书去别院寻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被褥衣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人曾经在这里住过许多年。
“我这辈子也不过是做了一把杀人的刀。”
云锦书总是想起师父临行前说过的话。
他并未告诉师父自己从中明白了什么,似乎从很小的时候,或许是亲眼目睹了大皇子陨落的那一刻,云锦书就知道,有的人生来就是兵器,比如自己。
兵器决定不了自己落在谁的手里,更决定不了自己将刺向谁。
与其说像师父那样不断地追寻自己作为“刀”的意义,不断反思自己所有可为不可为的理由。云锦书更愿意不去想,他怕自己走向某种师父所云的“正途”,而自己生在泥淖里,洗去遍体的污泥,自己也将不复存在。
这便是师父与自己不得不分开的理由。
打从一开始,师父就知道自己要教导出自己的敌人,而云锦书也必定会站在皇权的一面,与之明暗两分。
只是这个对抗的契机,没有人知道何时会到来。
“我打听到,皇上以他原初的罪名,流放到大皋最南端的拜越州边境。”云锦书说,“想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小关将军。”
初月晚恍然:“这样说来,关将军也算是小舅舅的同门了。”
“算是,可惜了。”
初月晚的推测总是准的,她立刻想到并向他求证:“所以……关将军是为了师父而被朝廷针对了么?”
“此事有些古怪。”云锦书说,“其实晚晚不问,我也没想到他们竟有这样的渊源。那时候许多人都当小关将军发了疯,突然与皇上过不去了。”
“与父皇过不去?”
“晚晚也是忘记了,那时朝堂上有人提起一桩旧案,关于这位师父,你也在的。”
初月晚的确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云锦书安慰地握着她的手:“忘记了也不打紧,我记得。那是我的不好,这旧案是起自马耒国与大皋的一场协定,马耒愿意纳贡成为附属国,可唯有一个条件,那便是从前马耒的一位王子北渡时死在大皋境内,马耒要求大皋将刺杀王子的人交予马耒处置。”
“这个刺杀王子的人莫不就是小舅舅和关将军的师父?”
“不是他也是他。那时日边境疏于管理,官吏与贼寇相互勾结,所有驱逐海盗的事都是雇佣罪犯来做。”云锦书答道,“师父做过许多大案,其中保不准就杀了这位所谓的‘王子’。而当地的官员为了洗脱自己,自然是要把这些事推给当地的游侠,谁会比大名鼎鼎的这一位更合适呢?”
“可是他既然已经死了,那便不必再做什么处罚了呀。”初月晚不明白,“何至于闹大?”
“说的便是。”云锦书道,“只是马耒似乎为了泄愤,并不肯饶恕此事,而朝廷看来,两国的和平必定比一个死人重要得多。于是皇上答应掘坟鞭尸,重数罪行,使这曾经可以流芳百世的侠者成了导致两国冲突的千古罪人。”
“父皇真是这么做的?”初月晚不敢相信,父皇即便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也不会如此折损大皋的尊严。
“皇上根本没在意过此事人们怎么看。”云锦书无奈,“不如说皇上已经乏了,他觉得对方称臣便足矣,一个英雄的名声不及武力立下的国威。边境安稳几年,百姓便会感恩朝廷,而非那个戴罪的游侠。”
“此事小关将军一定十分难过。”初月晚叹息。
对于一个国而言,多么伟大的英雄都会变成史书中的寥寥数笔。可是对于一个人而言,那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却不容玷污。
“他当庭发出质疑,并且向皇上申辩。”云锦书说,“可是皇上哪里知道他与那个人有什么关系?自然只是安抚而没有做出任何改变,小关将军本就是南海名将,与那外敌是生死之仇,又年轻气盛,容不得分毫敷衍。便说了不少不过脑子的话,皇上命人拦他,他还打了几个侍卫。这下真出了大事了。”
“我那时候在场,怎么没说上话?”初月晚想不出此事怎么能闹得这样严重。
“晚晚哪里叫得住他。”云锦书摇头,“他还连晚晚一起呵斥了。”
初月晚更不可思议了。
“我去把他按住,扭送去刑部关着。”云锦书讲道,“可次日他便被毒死在牢里了,皇上病倒没有做出任何指示,只得太子殿下压下了风头,帮忙料理了后事。审问刑部当日的看守,都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初月晚不禁攥着拳头。
在牢里被毒杀,动手的人未免太过嚣张。但是此事应该不是父皇授意,既然两国已经达成了条件,那么关将军即便不同意,朝廷也有很多更容易的办法让他消停下来,大皋的海域那么广大,也可以把他转到与马耒不相冲突的地方安顿。完全没有必要去杀一个单纯只是直肠子的武将。
纵然父皇意识到他与当初那个人有渊源,那个人也已经死了,关将军也只是为那个人正名而非以其名义做些大逆不道的事,父皇不会这也分不清楚。
云锦书见她一副苦恼的模样,道:“小关将军不幸遭难之时,还发生了一件事。”
初月晚连忙收回思绪看着他。
“裘鸣越狱了。”云锦书说。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么?
初月晚直觉一定有所相关,但是她无法通过自己所有的猜想得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如今十分担忧,怕不是前世发生的事情可以更改,而今世的未来发生的事改不得,那又要怎么办?
云锦书也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得到一些讯息,可是他对初月晚如今的状况知之甚少。
夫妻之间同床异梦,竟是这样的么?
云锦书打心里有点醋意,然而晚晚梦里的事,自己实在是管不到。
真的管不到?
云锦书抚过她的发丝,初月晚回过神来看着他:“小舅舅怎么了?”
“只是觉得晚晚又要回去了。”云锦书的眼里有几分不舍,“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不再为另一世相扰。”
初月晚被他话里的落寞触动。
每一次都是一醒来就急着问问题,到处奔波,来去匆匆。
似乎他理所应当地理解自己的难处,毫无怨言地参与她改变命运的每一个步骤,不多问也不干涉,只是听从她种种任性的要求,耐心地等待着她从隔世的昏迷中醒来。
她惭愧地低垂眼眸:“小舅舅,我是不是一个残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