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失去防线。
小公主不是不信任自己,只是自己在她眼里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师尊,碍于威严,不敢逾矩。
但是岳清欢知道她的灵魂是个已经长大的女子。
纵然这样的身体限制住了所能做出的行为,但对待她究竟无法像对待平常孩子那样。有时候想到云锦书或许会回来,这小公主就要义无反顾地离开摩天塔投入那天杀的混世魔王怀里了,还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想着,岳清欢揉揉初月晚的后脑,屈膝蹲下来抱住她。
“别怕,都会过去的。”他轻轻拍着初月晚的后背。
只是那个人,最好还是别回来了。
……
对前线的事情从来都是揣测,觉得倒也无所谓,可结果真的到了以后,就有点难以接受了。
云皇后本是坚持要找尸体的,现在也不找了,回椒房殿去跟自己的闺女抱头痛哭,老皇帝自然是急急忙忙跑过去陪母女俩,那模样看起来可能得跟着一起哭,像死了自己的亲儿子或亲弟弟。
初永望站在寝宫门口看着父皇的车马驶入层层叠叠的宫墙,心里有点复杂。
纵然在这种紧急关头,父皇还记得来看自己一眼,安慰几句,他觉得像做梦一样。
云锦书是他自幼挚友,从小看大的弟弟,现在死讯传来,他却有点懵了,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困惑,又或者已经有点傻住了,竟然没掉一滴眼泪,许久没反应过来。
云锦书会死?
他顽强到那种神鬼不惧的地步,会死?
初永望愣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自己是根本不信。
“尸体找到了吗?”他问过贾晶晶,贾晶晶摇头,只说找到了战甲的残片。
“那样不能证明他死了,一定是被打得丢盔弃甲跑掉了吧。”初永望不知道在嘲笑着谁,只顾着反驳,“他那种人当了逃兵都不会死的,对吧?”
贾晶晶生怕他情绪起伏太大,伤了本就没好利索的身体,只能一味迎合。
但是这样与其盼着云小公爷活下来,倒不如接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京中的事情总要继续,不能留着一个空缺给个生死不明的人。
至少现在,他们必须把云锦书从这份计划中抹去。
初永望这两天勉强能自己站起来走动,但稍微一大了喘气还是会身上疼得要命,他只能扶着走两步就坐下,歇一歇。
“这下有的人要高兴了。”初永望让贾晶晶扶着,坐在床边。
“太子殿下,或许现在,有些人的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贾晶晶跪下给他捶捶腿,初永望点头。
“今夜把窗子打开吧。”初永望道。
贾晶晶一愣:“太子殿下,这……”
夜里开窗已经成了东宫的一个暗号,有时候是裘鸣跑进来,有时候是另一个更不好对付的家伙跑进来,贾晶晶是一个都不想见。
“有心自然会来的,关上窗户就防得住了么?”初永望叹口气,解衣卧在榻上。
……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觉得一阵潮热难忍,翻了个身想起来喝口茶,却蓦地撞到什么东西,没翻过来。
他以为自己撞到床了,就着黑抬手摸了摸,没摸到床栏,却摸到个人。
“九儿梦里想为兄了?”他头顶上传来某人不怀好意的轻笑。
初永望叹口气。
留窗户是对的。
“你今日不先把我叫醒,还想不知不觉睡到天亮不成?”初永望撑着床板坐起来,发觉自己已经被他挤到床里边去了,“贾公公呢?”
“他年纪大了,让他多睡会儿。”初永年躺着不肯起。
初永望留意听了听,屋里还有另一个平静的喘气声,便知道贾晶晶确实还没事。往常初永年来,都会把贾晶晶请出去,不请出去的话,那就是……打晕了。
“贾公公是年纪大了,下手轻点。”初永望提醒道,“我口干,去倒杯茶。”
初永年这才起身,道声“遵命”,摸着黑去找茶壶了。
初永望等到他的脚步声走远一点,又听见从暖壶倒水的声音,马上伸手在枕头下摸了摸暗格。
里面的东西还在。
他松了口气,收回手时,寝宫里骤然亮起一盏小油灯。
初永年点好了灯,拿着茶杯过来递给他。
“明明你夜里摸得清,为何还特地点灯。”初永望接过茶杯喝一口,温热的水流滋润喉咙,“不怕外面的人发觉?”
“发觉又如何?父皇发怒了,我就连夜带你离开京城,远走他乡,去过游仙隐士的小日子。”
初永望愣了愣,皱眉:“鬼扯。”
初永年笑。
纵然生在皇家,也总有皇子不想当皇帝的。有人害怕,有人嫌累,也有人觉得轮不到自己头上,这都不算不想当,只是不敢。
真不想当的,是唾手可得,有力无心,这种人少,但总是有。
但初永望绝不是。
生下来就是太子,也从小就想当皇帝,初永年了解他,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他一直在很努力地证明自己可以做个好皇帝。
为了志向抱负、为了自己的享乐,都不是,初永望想当皇帝仅仅是因为责任,不坐到龙椅上,他就永无宁日。
初永年还是第一次知道有因为恐惧而想做皇上的人。
让他抛弃这一切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他宁可死在夺权的路上。
“如果让你不再怕了,你还会想要那个位置吗?”初永年想道。
初永望喝完茶坐在床边等着例行公事,却迟迟不见他过来,有点困惑。
“你今天不会是来找我相面的?”初永望觉得蹊跷。
“九儿跟为兄说话,能不能不要总是带着刺儿。”初永年捏了捏他的耳朵。
初永望翻了个白眼。
“我今天什么都不做。”初永年说,“就是来看看你。”
“那你该不是要做什么坏事,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或许,你可以把今夜当做一个警告。”
初永望听罢顿时真的警觉起来,他抓住初永年的手臂,将他拽上了床。然而这么一倒,初永年没怎么样,初永望自己先摔到了伤口,疼得抽了口气。
初永年脚步不稳扑倒在他身上,愣了一下后低头失笑:“九儿想用美人计套出来我的打算吗?”
初永望本来是想直接把他拖过来的,忘了自己身上有伤什么都别想敢,难堪地捂住脸。
看着他这样的委曲求全,初永年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差点要说出来,马场那天所有的安排自己都知情,包括裘鸣的行刺。
只是他也没想到,应该去刺杀父皇的裘鸣,竟然能对初永望下手。
他更没想到初永望会冲到父皇前面去。
你不是怕那个连亲儿子都杀的暴君么?只要没了他,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难道做个不用满足父皇要求的闲人,也不够吗?
还是说要真的控制住你,根本不在于父皇。
“求我。”初永年拉开他的手,“求我放过皇后和小裕宁。”
初永望顿时颤抖起来:“为什么对她们……”
“嘘……先别管那个,求求我就行了。”
初永望恐惧下的模样可怜又可疼,初永年觉得他这副模样尤其美,只是不忍心总是看见。
可他从小到大,总是这副样子。
这个太子当得,未免也太憋屈了。
再逼他只能让自己难受,初永年快要放弃了,却听见初永望小声说道:“求你……放过母后和裕宁。”
初永望攥住他的衣襟,咬牙乞求:“求你,无论做什么都冲我来,不要对她们下手。”
啊,知道了。
他的恐惧,全部都是为了他的母后和妹妹。
初永年有点失落。
永远都是那两个人。
“好吧。”初永年答应了。
他捻下床帐上的一颗珠子,朝着跳动的油灯火苗飞去,瞬间灯光熄灭,寝宫再次笼罩在黑暗里。
……
第二天,睡得懵懵的初月晚被邓氏从床上拎了起来,闭着眼睛穿好了衣裳,芙蕖架着她墩在镜前梳妆,寒香拿了点心塞进她嘴里。
初月晚闭着眼睛嚼嚼,咽了。
也不知道啥事那么着急,感觉天还没亮似的,平日去摩天塔也用不着这么早起来啊。
昨天晚上为小舅舅的事情哭了半宿,父皇母后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初月晚以为自己魂要飞出去了,再睁开眼睛不晓得会是哪一世,干脆就这么坐着,直到听见了芙蕖在小声叫邓姑姑和寒香。
“呜……”初月晚揉揉眼睛。
“小殿下醒了?”芙蕖给她弄好头发,俯身抱了抱她软绵绵的身体。
“嗯嗯。”初月晚点头。
“今日皇上刚一醒就叫小殿下,刘公公就赶紧叫咱把小殿下送去宸极殿,让皇上好安心。”芙蕖解释道。
“父皇又夜惊了?”初月晚一下子醒了过来。
芙蕖点头,不过这算夜惊还是昼惊呢?
最近皇上的确有些龙体欠安,经常梦里叫人,也常常惊悸睡不踏实。大国师说有股妖邪缠着,皇上龙体敏感,能察觉到迫近的危险。刚刚才出了马场行刺的事情,云锦书的讣告又到,因此觉得和刺客及其他黑幕有关,于是先点了香在屋里,又布置了法阵。
但大国师说,皇上只是能察觉危难,法阵可以驱邪却不能防人事,所以最重要的还是要加强兵力布控。
皇上现在也有些糊涂了,据小道话说,上朝时大臣说的话他刚听过就记不得,要听几次,还是不明不白。
于是各种大逆不道的流言蜚语,也开始在京中暗里频传。
皇上年轻时身体尤其康健,上了点年纪,头脑也十分清楚。现在这病却来势凶猛,短短几日就见不适,不免让人觉得古怪。太医院查了又查,依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除了中邪,还没有给出个皇上自己满意的解释。
好在现在糊涂也罢,惊悸也罢,皇上都没有严重到不能自理事务的程度,倒不如说身边这些人眼里,觉得皇上比以往更精明了。
也可能是他更多疑了。
但对于椒房殿诸位而言,皇上再怎样大的病,只要把云皇后和小公主往他身边一摆,他就能瞬间痊愈,活蹦乱跳。
于是椒房殿忙忙碌碌,把初月晚打扮好了,抬上软轿送到了宸极殿。
老皇帝已经起了床,披着龙袍在床边坐着跟刘存茂生气,一面数落他:“折腾什么?晚晚三更才睡,朕不过做梦梦见了随口叫一声,你们就赶着把她弄过来,要是再惊着晚晚,看朕不打你个老东西!”
云皇后在旁陪着哄皇帝,也不敢说太多话,毕竟要把小家伙叫来,刘存茂是得了她的首肯的。
“老奴太心急了,老奴有罪,皇上消消气,消消气。”刘存茂跪在旁边给他捏捏腿捏捏胳膊,一面盼着小救星赶快过来。
他运气倒不错,腿还没来得及跪疼,门外就喊“裕宁公主到”了。
“父皇母后!”初月晚小跑登场,老皇帝轻轻踢了一脚刘存茂,让他到一边去。
“晚晚这就给人叫起来了,没睡好吧?”老皇帝抱起她拍拍。
“哼哼……”初月晚故意撒着娇道,“父皇父皇,晚晚做了不好的梦,晚上醒了好几次,都睡不着了。可是又不好意思来见父皇,心想父皇还得睡呢。”
“父皇这不是也没睡么。”老皇帝马上被她拽走了话题,“晚晚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鬼鬼怪怪的……好吓人。”初月晚往他怀里一钻就瞎编,“还是父皇身边好,父皇这么厉害,肯定能把鬼都吓走。”
“对对对,父皇把欺负晚晚的鬼怪都吓走。”老皇帝拍抚着她道,“晚晚要害怕,就在父皇这儿睡吧。”
“嗯。”初月晚点头。
刘存茂等人刚还担心老皇帝怪罪他们折腾小公主,初月晚一来,几句话就把危机解除了,都不由得暗暗抹了把汗,心道小公主果然是福星天降,拯救苍生啊。
跟着来的芙蕖应顺则有点懵了,这一晚上虽然不长,小公主可明明睡得挺香啊,他们还奇怪小公主是哭累了还是小公爷托梦了,明明出这么大事儿还能睡得四仰八叉,叫都不醒,拎起来也不睁眼,在轿子上还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