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自缢, 死人无财
那日起雾之前, 尹亭的卧室里。
“要开始了……我记得这雾气。”席绫在深夜换上最华美的衣服,目光看向海天交接,用悠长的声音说:“随着雾气升起, 海神的使者会来迎接我们,满足……我一个人的愿望。”
“好, 如果真有海神,我会把愿望让给你。”尹亭缓缓点头, 已用目光把对方凌迟了万遍。
“尹先生是一个人来的吗?”首日宴会上瞳海曾经这么问他。
他说, 是。
他没有说谎,他是自己来的。席绫,她根本不是人——她的心肠与良知, 已经烂得连灰都不剩了。
席绫望着窗外升腾的稀薄雾气忽而娇笑起来, 即将美梦成真,让她感到血脉沸腾, 如同被尹亭的父亲拒绝时葬送的爱意死灰复燃。
父债子偿。
她用余光欣赏着对方无法渲泄的恨意与怒火, 用银灰色的指甲点指嘴唇,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当然有!虽然两年前我只是作为随从的身份上船,可我亲眼看见了海神的宫殿,还在里面居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见证了那些人实现自己的愿望!”
“真可惜, 你父母竟然要浪费一个愿望让你这个植物人苏醒,却没有给你不死不灭的强健躯体。”
“真可惜,为什么你父母傻到浪费另一个愿望, 保护我不像其他客人的随行人员那样被杀死灭口。”
“真可惜,只有我能告诉你,当时在船上杀死你父母的人是谁。”
“真可惜,你对此——在乎到死不瞑目。”
尹亭哽然,狠狠吸气,却只能说:“……确实可惜。”
席绫款款扭动腰肢,媚眼如丝。
这女人当年没有攀附上自己专情的父亲,对拥有母亲外貌特征的自己也怀有连带的恨意。
“你要贡献的,只是一个愿望。”
“反正你的愿望很小,失去了也不可惜。”
“你会知道凶手,如果你还有命报仇。”
她如银铃般娇笑,像女王一般傲然离开,当年的真相,是她手中华贵的权杖。
尹亭斜靠在床上,慢慢垂下困倦发沉的头,合上双目。
雾气沼沼,随夜色一起弥漫扩散,终于把他推出梦境的漩涡。
“哗啦啦啦……”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硬币入柜的清脆响声。
就像所有似睡非睡的人一样,尹亭下巴一颠,激灵灵清醒过来。
“尹先生说得极是。”瞳海的声线把迷雾吹散了一角。
“啊……嗯。”他下意识应了一句。
沉重的眼皮轻松了许多。眼前一片光华绚烂,让他彻底清醒。
自己怎么在赌场?
不会错……面前的景象正是邮轮第十层的赌场,其中人来人往,各种绅士美女穿行其间,熙攘热闹。不是赌场又是哪里?
那么,卧室窗外的雾,和席绫的对话又是怎么回事?自己日夜焦虑,连梦境也满是那女人的威胁吗?
海神之说,还是太匪夷所思了。
自己和席绫的协定是,如果有海神,自己的愿望归她;如果遇不到海神,尹家的家业归她。
看来尹家被外人所占在所难免了。
一瞬间的迷茫与失落后,他才想到,方才瞳海单独约自己见面,她说还是想去玩角子老虎机,两人便来了。
这次赌场不知为何没有清场,只有几位服务人员和监理随侍在附近,虽然不方便谈正事,遣散烦恼还是不错的。
瞳海喜欢听故事,自己便讲给她,生意上的见闻,少年时的奋斗游历,各地的风土人情。
他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一边看对方拉杆,一边讲故事。听故事的人没乏,讲故事的人却差点睡过去。太没礼貌了。
幸好女孩只是注视着角子机,含笑听着,没有发现自己的懒惫模样。
自己爱结伴出游的父母,把家业早早抛给他,做一对神仙眷侣,偶尔回家给他惊喜。母亲像个兴奋的小姑娘,说起所见所历就没完没了,父亲就在一旁听着,在她吹牛皮吹得太过分时含笑揭穿对方。
一场车祸让他陷入长达两年的昏迷,药石罔效,医生早已建议停止治疗。
两年后,父母远赴欧洲,登上美人之泪。
双亲离开后第二十一日,他醒了。
醒来后,却只剩下自己还活着。
就好像,父母用生命去换了他的。
“想知道真相吗?”父亲生前的助理席绫在他出院那天出现,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再然后,他失去了任何向人倾诉的愿望。
这一年,他得到了美人之泪的船票。
这一年,凤家家主忽然亲自到访,告诉他在那艘船上,他和他的仇人只能活一个。
“煞入流年,至凶至坚,一旦确定,不应验决不休止。九煞其聚,那船又与九煞路线重合,你生逢勾绞,会第一个自缢死去。”
“如果你不想在报仇之前就死去,有一个人可以救你。”
……
“尹先生?”
女孩听着半天尹亭都没有出声,觉得很奇怪。
“……啊。”真糟糕,自己怎么又走神了。尹亭深呼吸,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嗯,我在。”
“尹先生,我总觉得自己不太礼貌,你讲故事给我听,我却还玩着slot。”那边瞳海还歉然道。
尹亭顿时哭笑不得,仰靠在椅背上舒展四肢,安抚道:“既然你觉得新鲜,就趁着出来玩到尽兴。我也可以拉着老虎机与你说话,只是赌场来得太多次了,已经不新鲜了。”
“是了,尹先生牌术极好,财运也是上等的。”女孩说着拉杆,转轮上显示出三个同花,得60倍的注,差不多见底的筹码又丁丁当当被赢回来一些。
“是么……我命带勾绞,牵连父母,坎坷不幸。”尹亭想起那日用100美金赢光他家产的男人:“要说厉害,你哥哥的下属傅秋肃才厉害。”
“你们都是厉害的,我手气不好,而且打牌打得很差,他们说我是臭牌篓子。”瞳海笑道。
尹亭留意起她的余额,发现瞳海的手气确实很一般。只是每次快要输尽的时候,又会小小赢上一笔,足够继续玩下去。那机器虽然是电子的,却会在每次赢钱时发出掉落硬币的声音,让人有一种成就感。
拉杆的声音,明明机械,又仿佛带着某种节奏般慢慢驱散了他的睡意。头脑一旦清明,心渐渐安静下来,似乎也不总忘回忆里钻了。
“古时的阵法很有趣。”尹亭给侍者要了杯柠檬水,清了清嗓子说:“现在科技发展,已经不再使用平面上的两军对峙战术,也就是阵法了。”
“确实。”瞳海似微微颔首。
尹亭说:“作为首脑,他们擅长的并非赤膊上阵厮杀,而是驱策千军万马。”
“曾经有这么一位元帅,带领五位大将军行兵打仗。这些将帅每人身边永远跟着三位最得力的助手,一个是文官出谋划策,一个是武官作为亲卫,一个后勤官供应粮草保障。”
“即便这样,”瞳海微微侧头看过来:“万一群龙无首,仍然会乱吧?”
“是的,”尹亭回视:“但是,他们藏得很好。在每位将军手下,各有六支队伍。将军与元帅所藏之地,其实在这六支队伍的旗帜之下……”
“这是奇门的起源吧?”瞳海彻底回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男人。
好几个侍应生也似被故事吸引,看向尹亭。
尹亭摸了摸下巴:“对了……我怎么忘记瞳小姐会排局了。那么,你会不会改命避煞?比如,斗转星移?”
那日傅秋肃以最小几率的4副同时出现的黑杰克连赢自己13次,怎么想怎么古怪。也许瞳海真的很精于此道,凤千久才让自己找她求救吧?
“我确实不会。”瞳海转回身去,无视尹亭的失望,继续拉动角子机的拉杆:“我研究文化,又不是吃这口饭。六甲隐于六仪,三奇凡出必胜——只是常识而已。”
“莫告诉我,‘出奇制胜’这个成语您都不知道。”女孩似乎闷笑了起来,惹得他一阵尴尬。
“瞳小姐懂得真多……也许该叫你瞳先生呢。”一旁的监理忽然插话道。
“啊?”瞳海不解地看着对方。
那人道:“奇门遁甲,可以说是中国最大的一门秘术学问,也可以说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如意控制对方为主的命运学,在古代中国它被称为帝王之学,其中奥秘是极端守秘的,不得泄露于外人,如果一般人盗用,经发现者斩首勿论,所以它可以说是秘传中的秘传。”
“既然是变化,就可能出现变数。”瞳海摇头。
“有一种的秘法……可以纵贯过去未来,看清一切真相。”
“那是骗你的,为了多要钱。”
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的目光转向辉煌绚丽的水晶灯,指出:“那吊灯上缺了好几个水晶片呢,你们怎么不换上。”
“瞳小姐观察得真仔细。”监理神秘地压低声音:“那其实不仅仅是水晶灯。”
“哦?”瞳海一听来了情绪:“还是什么?难道是摄像机监控器吗?”
“您想太多了。”监理失笑,转向尹亭问道:“尹先生,您经历过金额太大、筹码太多以至于不好下注的情况吧?”
“是的,这种境况玩□□和□□容易遇到。”尹亭表示。
所以,很多桌台都是用电子计算筹码,把所有筹码都堆在筹码池里的方式下注。
“在这里,”监理说:“最高金额的筹码,就是那水晶吊灯上悬挂的水晶。”
只有在交易数额极大的情况下,才会取下以十亿美金为单位的水晶坠替代筹码——而那棱形的水晶坠,将成为赢家的奖励品。
“看来,这里进行过几场豪赌啊。”瞳海看着吊灯喃喃,似乎在想象那种景象。
“就是这样的,这盏灯见证了不少风云人物呢。”监理也顺着目光一起注视着那灯,那神情倒似与其作别一般。
“请问,这是什么水晶?”瞳海问。
“这……我也说不上来。我来之前这灯就在了。”
监理摇头,退开几步,让两个人有私人空间继续交谈。
于是少女面前的拉杆继续格拉格拉地动着,是不是有硬币入柜的赢钱声响起来。
“其实你运气不错了。”尹亭说。他最清楚赌场是个吞钱的地方。然而整整一夜,女孩手中的一百美金都没有花完。
他抬起手摸摸女孩的头发,忽然觉得如果自己也有个妹妹就好了。
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液,可以与她一起回想带着父母的记忆……
窗外长夜将尽,女孩忽然站起来,对着监理说:“你们回去吧,迷雾将散,九煞束缚已解,你们自由了。”
监理一笑,忽然间变成身披甲胄之人,背后插着令旗,竟如尹亭刚才所说的三军统帅。
他抽出一支令旗,转向尹亭清朗一笑:“枉你这人谈论奇门,真是当局者迷。”
令旗一挥,赌场中所有的侍者管理者、还有赌博游戏之人,齐齐变化成士兵护卫模样,在渐明的晨曦之中如泡沫般消散了。
“一千零八十个命局,已经离开了一千零七十一个。只差那九个不好对付的了。”
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少女对尹亭笑说:“你父母的生命,仍在你每一滴血中延续着。”
“救你一命,以后要好自为之。”
……
“你到底是谁!”
尹亭伸手去抓对方的肩膀,却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一手前伸,刚从床上坐起身来。
“不……”
“是梦?”
自己好端端躺在卧室床上,天色已明。
清晨转入上午时分,光线照射进房间,尘埃悬浮在明亮的视野中。
真幻交杂的记忆让他头痛欲裂。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尖叫,他必须要去赌场确认。
怀着几乎催促得心脏要破体而出的念头,尹亭急匆匆穿衣,下楼,冲入赌场,一路上没有人阻拦,竟让他直接下到第十层。
赌场的大门被“砰”一声推开,清晨的大厅里空空荡荡。
除了……悬吊在水晶吊灯中的象牙色物体。
席绫。
他知那是席绫,仅仅因为他认识散落在地的衣物。
都是他买给这女人的。
无需确认是否还有生命迹象。事实上,那吊在半空的物体已不是人形,说是恐怖电影的道具也有人相信,因为鲜有人会如此对待别的人肢体。
水晶灯层层叠叠一重套着一重,下面几层的水晶片所剩无几,但也没有丢失。
一颗不剩,全都塞在这张女人的皮囊里。
为了让皮肤有足够的张力和厚度支持沉重的水晶,被剥离的皮肤里层保留了很厚的一层肌肉纤维。
昨夜还飞扬跋扈威胁自己的女子,现在如同一个装满金币的口袋沉甸甸挂在半空。内里的骨架与剩下的组织,则静静躺在□□的赌桌一隅。
立体美艳的面容已彻底削平,只有两只眼睛毫无遮拦地瞪着,两排雪白的牙齿紧紧扣在一起。女子失去了皮囊的胸腔与腹腔完全敞开,金黄色的脂肪包裹着各种脏器,表面已经腐烂变色了。
很明显,这尸体已经死去多日了。
但是自己昨夜刚刚见过她!席绫说海神会派使者迎接她,而现在却死在了这里!
“这里是开门?”尹亭不确定地自语。
他记得瞳海的随从说,这是赌场的开门,最好的位置。一个人的财运,可以在这里达到顶峰。
无法置信,这个爱财的女人,竟然以离奇的方式死在了这里。
一张纸条,被一枚100美金的最小额筹码压在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字:
“生逢勾绞命中缚,疾厄宫中见贯索,行限前头见火星,断他自缢无差错。”
“死人无财,自缢了断。”
尹亭倒抽一口气,这字迹,很像席绫本人的。
贯索,贱人之牢也。古有言,前世惑骏逸者为马癖,泥贯索者为钱癖。
这个女人,为了钱确实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真是替生逢勾绞的自己而死,倒也应了批注。
可是,这怎么可能是自杀?谁能把自己的皮剥下来,装满筹码挂在吊灯上?
虽然她做的事情,够她死几次了,可是……自己的仇又当如何……
尹亭一阵恍惚,眼前景象震颤,悬吊的人皮与桌上被剥皮变色的深褐色躯体,好像换成了自己的双亲歪头悬挂在邮轮大厅的灰黑色图像。
太凶煞,太过惨烈,而且太过匪夷所思。
这不可能是一场意外,但也不像是人力能做到的。如此穷凶极恶的流年,真的会放过无关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