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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流霞, 生无可恋

“天疯了……地疯了……”

“海疯了……鱼疯了……”

喉咙完全破损, 灵魂深处的悲哀直接传导出来,被海水荡向远处。

灯火之下,晨曦黯沉, 启明星也被煞星掩映,这像是一个被什么人恶意注视着的世界。

人鱼目光涣散, 曾经晶莹温婉的眸子好像涂了一层铅,她吃吃笑着, 这一笑便停不住了。

看着在水面沉浮、癫狂凄惨的人鱼, 鳞片晦暗,水底长发披散,水上湿漉的发丝结满血块, 丑门海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蔡万的死罪有应得, 可是沦落至今日的她又有什么错?

丑门海抿唇望着黑沉海面,刚刚复生的肌肉疲劳至痉挛, 头脑一阵又一阵眩晕, 靠着阑干的双腿一软,一头栽下船去。

一双手臂抱住她,把人轻松带进怀里。

来不及说谢,也不必言谢。只看得那人鱼远远望过来,如同从黄泉遥遥看向碧落, 带着几分羡慕与畏缩地远看着别人互相扶持依偎,泪水滚滚而下。

一颗又一颗的明珠掉在水里,旋着圈沉入海底。

“原来……是鲛人。”

丑门海心中一揪。她在船长宴会上拿罗经看路, 获得的奖励就是这种散发着哀戚冷光的滚圆明珠。

蔡万缘何有了如今巨富的身价,不言而喻。

不同的是,现在那女子所落之泪是血色的。

“受伤了就该好好休息!”

瞳雪态度强硬地把丑门海斜抱起来,回到卧室,帘幕也在背后拉上。

“刚才你没少折腾啊……”她郁闷地嘟哝。

瞳教授疾言厉色:“不许转移话题!”,说着把人轻轻按在床上盖好被子们,又拣起地上的大橙子手机,修好了放在一边。

一床一床一床一床一床的被子们被在丑门海身上摞了个密不透风,乍一看上去还真有点胸口碎大石的感觉。

然而,是很温暖的,瞳雪之前的体温,创造出一个暖暖的被窝。

她确实是累了,一接触枕头,多少心事也都变得不真实,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太阳完全升起,丑门海才醒过来,睡前的事情又一古脑涌了上来,赶紧爬起来就往甲板上跑。

“她不见了。”丑门海望着清澈温暖的海水怅然若失。

人不再,血迹也没有留下。

“如果连发生也不曾发生……那该多好。”她失神地喃喃道。

“也许是被那个堕海神带走了。别担心了。”瞳雪拎着早餐从卧室走出来,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

两人望着漫无边际的海面,沉思起来。

“这船总是原地打转可不是个事儿。”丑门海表情严肃地吃着早餐,想到很多人只能吃轮船上的余粮,无奈道。

塑料袋被她捏得呼啦呼啦响。

她顿了顿问:“要不然,瞳雪,你变个小号原身把船托回去吧?”

瞳雪把手搁在她后颈处,漫不经心地提条件:“你要是肯和小号原身(哗)我就勉为其难变一次。”

丑门海郁闷地把早饭砸在他身上:“除了吃就是(哗)!你还知道什么!”

“我起码还知道两样。你除了吃就是吃,比我还不如。”瞳雪小气地掐回去。

丑门海气得直喘:“你这个没劲的家伙!”

“没劲你还能喘成这样!”瞳雪眯眼,回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说正事!!”丑门海终于抓狂了。

“好吧。”瞳雪变脸如翻书,立刻恢复稳重表情,体贴征询对方意见:“你想等待?还是主动出击?”

丑门海想到船上这些人的性命,泄气道:“还不知道谁是堕海神,再等几天。”

“是你让我把刚恢复一点的力量剥离了,现在觉出麻烦了吧?”瞳雪趁机揶揄她:“还有你当年定的公约,除了你自己还有谁遵守过?”

丑门海不答,叹息道:“希望琮凛没事。一场人鬼恋,他和卯小姐真是多灾多难的。”

瞳雪不置可否地笑。

两人从甲板穿过卧室回到客厅,捡起“瞳海”和蔡万殒命时出现的那两张纸条。

一张上写着:

“春见寅时夏忌申,秋逢辰戌正为真,冬遇丑未为短命,未到十六便夭亡。”

“死人不死,短命休止。”

看样子是“瞳海”的。

而另一张蔡万的写着:

“命带亡神,佛口蛇心人。时日更兼天地合,匪躬蹇蹇作王臣。”

“死人无义,亡神归去。”

丑门海拿着纸条闭上眼,回忆着几个人死去的场景和所在,缓缓指出:

“席绫死在赌场吊灯之下,那里是开门。”

“卯回晟死在温泉外的泳池,那位置属于休门。”

“封家兄弟死在冷冻库,在房间的惊门。”

“董文思死在管道间尽头,也就是整层的杜门。”

“刘鹤死在客厅门口,伤门。”

“蔡万死在这里,景门。”

“‘瞳海’死在生门。”

她深深吸了口气,自问道:“这八门……七门皆有人丧命,惟剩死门,难道这还是巧合吗?”

瞳雪接道:“也许……并非九煞在杀人,而是八门绝命。”

“只怕是了……”丑门海苦笑望着男人:“如果是以九煞流年所掩盖的八门绝命,因为封岑与封岳两人同命,到最后会一共死九个人,人们也就误以为事情结束了!”

“这样的手段,明明就是为了骗我而设计的!……不,对方不可能知道我,这是个给秋肃的圈套!”她失声,激动得站了起来,焦虑又深了几分。

有人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

那人便是海神。

“放心吧,麒麟没事,他不算很没用。”瞳雪安抚道:“大不了就……是吧。”

丑门海想想也是,两人只可意会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觉得找出海神比较重要。

两人刚想继续讨论下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对话。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把门都震得发抖。

“又是灭口的?”瞳雪皱眉,最近被陷害得都有一种审美疲劳了。

仅仅开门的几步路,那敲门就变成了拍门,可见那人的惊惶焦急,倒不像是歹人。

瞳雪拉开门,丑门海又紧走了几步才站到他身边。

她看清了来人:“胡叛?”

此时的胡叛早不复几日前的温文倜傥,虽然干净工整,那神采却如强弩之末。

男人开口之前先深深欠身,向着自己用枪偷袭的女孩方向:“我知道没有权利要求你做什么……”

“她……很焦虑……孩子……遇上了麻烦……只有你能救她……”

作为胡叛和丑门海,一方完全无法冷静描述,另一方也是无法理解,只隐约听出来艾薇尔夫人和肚子里的孩子遇到了麻烦。

“你别着急,慢慢说,夫人她怎么了?”丑门海话虽如此,声音也带了紧张感。

两人对视,都能从目光里看到不同又相似的焦灼。

只有瞳雪还能好整以暇,负手凉凉开口道:“作为一只传统的东方狐狸精,是不是下跪比较有诚意?”

胡叛想也没想,真的跪下了。

“我跪了。跟我来吧。”他说,站起来转身就走。

两人受了大礼,只能被动地跟在胡叛身后。

那日艾薇尔自觉有愧,不想再让丑门海看到自己,便主动搬出十三层,在楼下找了个房间待产。

三人一路无言,下楼梯,穿过走廊,约走了五六分钟的光景。

这一段时间,丑门海和瞳雪其实在“沟通”来着。

男儿膝下有黄金,即便是狐狸也是需要关爱的。

虽然胡叛毫不掩饰的情谊让人感动,丑门海还是用二人电台埋怨瞳雪随便折辱别人。

“下跪很侮辱人的!瞳教授你这样很不妥当!”她恨恨指责道。

“他拿枪打过你。”瞳雪无所谓地说:“跪有什么好羞耻的,我成天跪给你看。”

丑门海语塞,片刻后才想起瞳雪原身的样子,怒道:“你根本不能摆出跪的姿势来!”

“心意到了就行了。”瞳教授打官腔搪塞。

“你二话不说就让胡叛下跪,总之是不对的!”丑门海坚持这个意见,不被官腔动摇。

“2话?我哪句话2了?”瞳教授斜睨对方一眼,表示对方言过其实了。

“好吧……我输了。”丑门海欲哭无泪。

“到了。”胡叛径直走入一扇虚掩的门,一阵断断续续的咿呀哭声从门缝传了出来。

两人一看到艾薇尔夫人,就知道为什么胡叛不关门了。

对方根本没有开门的力气。骨瘦如柴的女子,躺在大床中央,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地方,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也不知正陷在睡眠里还是昏迷了。

时有时无地,她梦呓着昏噩的字眼,在沉眠状态下仍然又哭又笑,听起来像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一样。

“您怎么……”丑门海张了张嘴,喉咙只觉得酸涩,话是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对方的精神,已经绷到了极致。哪怕只是一根稻草,也能彻底压垮她。

不过才十几日光景,女子的腹部已经迅速隆起,看起来与身怀六甲的孕妇无二。细长的手指显得更加瘦骨嶙峋,指甲因为养分的迅速流失而坑坑洼洼。

“这根本不是人胎,海神给她的是鬼胎。”瞳雪沉声道。

“她说了,是鬼胎也无所谓,只要海神保证生下来之后是个人类就可以。”胡叛黯然看着脱形的爱人:“她需要摄入大量的营养,可现在拒绝吃东西,神志也不清醒。”

“那时,我看夫人穿着饮食都无比注意,还以为她是因为这个年纪得了孩子才过度小心……”丑门海失神喃喃:“没想到竟然……”

胡叛轻轻走到床边,床头有一盆温水,他把泡在里面的毛巾拧得半干,温柔地擦试着女人的手指和额头。

他总是这样唤她起床。女人醒过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陪在身边。

胡叛擦了几回,女子稀疏的眉下,浮肿的眼皮沉重地抬起来了。

曾经深隧的眼睛暗淡无光,与那鲛人的死气不同,更象阴森恐怖的无底深渊。

曾经美丽张扬的女子,如今只剩下了骨骼、皮肤、还有那个孩子。

“还有我。”胡叛看穿女人的绝望,低喃着安抚她。

“我是不是很丑……”艾薇尔气若游丝地看着坐在床边执着自己手的爱人。

“不,你不丑……你在我心中永远美丽。”男人摩挲着她的指骨,细语回道。

“我丑……”她坚持:“我很丑。”

胡叛深吸一口气:“你不丑,你是我的天使。”

“不……说我丑,求求你,说我丑……”艾薇尔哀求着说,带着几分固执。

“你不丑……我……我”胡叛求助般看相身边的两人。

“说我丑……告诉我,我很丑……”气力衰微的女子嘤嘤哭了起来。

“他说我丑……我很丑……”意识已经不清晰了,声音越来越小。

就在丑门海和瞳雪都以为艾薇尔会再次昏睡过去的时候,女人忽然大睁双目,猛然坐起来尖叫道:“他来了……他要杀了我的孩子!”

“他要杀了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莫名地,丑门海只觉得背后一凉,为那么一个衰微的母亲所爆发出来的能量感到震撼,更震慑于对方惨烈语气中那种隐匿的悲凉与恨意。

令人不寒而栗。

“别杀……我的孩子……别杀……”

艾薇尔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让她挥霍,大喊大叫了几次,声音就轻了,又渐渐昏迷过去。

“真不是个好征兆。”丑门海忧心忡忡地看着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她还能坚持多久?

“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出去说。”胡叛给女人掖好薄被,起身带两人回避说话。

三人一前两后,一只退到走廊尽头,胡叛注视着那门的方向,把从海神回来之后的事情缓缓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

最开始,发现自己孕育了小生命的艾薇尔确实是欣喜的。

自己原以为这一生中再没有当母亲的机会,可现在愿望成真,胡叛对自己处处呵护,没有什么不满了。

小腹一天比一天隆起,她充满期待地把手放在腹上,抚摸着只有一层血肉相隔的胎儿,哼着自己想唱给他的歌,说着自己想说给他的话。

她逼着自己吃很多不爱吃的食物,摒弃了一切挑食的口味,只要宝宝喜欢。

九煞阴云如斯,仍然影响不了她的喜悦。

就算她死于生产又如何?她的生命,有人延续。

她曾对胡叛说: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情,请你求海神……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就这样,她在一种几乎冲溃了理智的欢喜中度过了几日。

这一日,太阳刚下山,艾薇尔就早早休息了。

入睡前她怜爱地摩挲自己隆起的腹部,轻声与宝宝道晚安。

“艾薇尔……艾薇尔……”

似睡非睡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忽远忽近。她颤动着睫毛睁开眼,看到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微弱的星光下,能看到那人胸口幽兰色的反光,沾满胸襟。

那是血。

醒来之后,心头觉得很压抑,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一夜一夜,起初只是梦见男人靠在卧室的门看着她,满身干涸的血液,除了唤醒她,再无言语。

她以为只是焦虑与愧疚的共同作用,没有告诉胡叛,免得对方担心。

可是,接连几日,她发现那男人已经越走越近,从十几米外前进到几步之遥。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压抑,她也不会失控到要去杀无害的“瞳海”。

那日之后,她搬离十三楼,一方面觉得愧对“瞳海”,另一方面怀着某种逃离噩梦的期待。

可在那夜梦境中,不同的背景下,男人仍然如约而至,这一次已经走到床头的位置。

只是静默的注视着她的男人这次开口说话了。

“艾薇尔,你后悔了吗?”那男人一张口,黑色的陈血蜿蜒顺着嘴角流下来。

“你不用后悔,好好生活。”说着显然是反讽的话,男人笑了。

艾薇尔惊声尖叫,无论胡叛如何好言安抚,都惶恐不定,终日昏昏噩噩,拒绝摄入营养。

精神和躯体的双度折磨,让她的生命力陷入低谷。

到昨日,男人已经把沾着鲜血的手指伸向她

她无法反抗,只能看着已经死去的男人把手指按在她隆起的腹部,来回抚摸。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寒意,穿透被撑出妊娠纹路的肌肤,充满恶意地渗向她最宝贵的孩子……

艾薇尔惊叫道:“求求你别动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男人置若罔闻。虽然不能多前进一分,可是那种目光与触感几欲将她吞噬。

醒来之后,她失控地抱住胡叛的手臂,涕泪横流:“他又近了……又接近了……”

“求求你!保护我的孩子!”

胡叛把她揽入怀中,喟叹:“我当然会保护他……这是我们的孩子……”

丑门海听到这里,脸色很不好看,指甲微微刺入掌中。

她抬头看着这个进退维谷的男人:“胡叛,你早已知道事实,可你不说。”

胡叛苦笑,满目神伤回道:

“我若不告诉她,她也许会失去孩子。”

“我若告诉她,我一定会失去她。”

“任她蒙在鼓里?”丑门海不确定问道。

胡叛弯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眼里毫无笑意。

“必要的话,我还想瞒她一辈子。”

他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带着怜悯与怀念。

怀念以旁观者的身份,把那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爱意看在眼里。

怜悯这样的情谊,最终只能变成折磨。

“你这个……”丑门海气急,今日第三次词穷。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个男人有错,艾薇尔有错,胡叛也难逃其咎。

“你呢?你又为什么不说?”面对丑门海的愤怒,胡叛毫不畏惧地看回去。

对方空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也只能妥协地吁了口气:“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丑门海揉了揉额头:“现在重要的是,怎么保住她的生命。”

胡叛沉默了。

“她自己不想活了。我们又能怎么办。”

一想到“女带流霞,死于产孩”的流年命批,丑门海也觉得压抑起来。

与尹亭不同,尹亭与席绫两者谁死都可以;艾薇尔的死却无人可替。

丑门海可以罔顾煞星或者八门,甚至给艾薇尔一个不死的躯体都可以;但她无法打破自己的协定,否则只会有更多肆意妄为。

三人只能陷入苦苦思索之中,寻找其它办法。

一阵忘记了时间的僵持之中,淡淡的血腥味道忽然从虚掩的门缝传出来。时轻笑时啜泣的声音,似乎也有半晌没有听到了。

“不好!”胡叛脸色苍白,率先冲了回去。

女子躺在床上,房间的死门位置,手腕被自己用牙齿咬开,鲜血铺染了半个床铺。

弥留之际,她还在微笑,恍惚地重复着一句话。

“这样,你就伤害不了我的孩子了……”

先后两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整个楼道。

大量的失血让艾薇尔的视线和感官都不再清晰,体温也渐渐冰冷下去。

月亮散发着温柔的冷光,照着她,也照着不曾见到月光的孩子。

最后看到的人,是胡叛,还是他?

什么温热的东西滑入口中?圆圆的,难以吞咽……

如此腥,如此涩,天下竟然有让她灵魂都觉得苦到颤抖的食物吗?

她睁开眼,自己正依在一个熟悉的臂弯里。胡叛的呼吸,吹拂过自己的耳畔。

她还活着,孩子也没有死。自己为何总在做一些糊涂事……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一时无法消化。

她都看到了什么啊!

瞳海与瞳雪垂手立在床前,两人的目光也像自己一样,注视着卧室中的另一个存在。

这是……是人鱼吧?她无法确定地想。

艾薇尔眼中,这条雌性人鱼上身如同人类一样,□□着的肌肤上全是鲜血的结块。

只是在童话故事里常常出现的美丽鱼尾,似乎有些不一样。

艾薇尔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她是鲛人……一路从海里爬上来的。”丑门海哽咽着解释:“是她救了你。”

鱼尾被从中间用锋利的礁石或者什么器物划开,左右两半以异常的角度弯折,保持着可以俯身爬行的平衡。

也许是体质原因,那惊人的伤口已经不在流血,巨大的创面被海水沁渍得发白溃烂,每收到压力都好似被推挤出来,压力消失了又缩回去。伤口参差不齐,可能是一路拖行,在粗糙的地面上二度受创。

这条鲛人对疼痛感恍若未觉,一路从与海平面持平的舱底爬行上来。

艾薇尔这才看到了最触目惊心的,那人鱼被乱发遮挡住的胸腔。

胸腔是豁开的。原本该有心脏的位置,已经空了。

失去了心脏还能存活片刻的鲛人,似是很高兴看到对方活了过来。她指着艾薇尔的肚子,发不出声音,只傻傻地笑。

失去了海水的滋润,苍白的手臂看起来有些干涸。指间生长着薄薄的蹼,也因为在陆上怕行了太久而撕裂萎缩。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艾薇尔的肚子上,眼中出现了一丝亮光。

母性的本能本该让艾薇尔拒绝任何来历不明的人对孩子的碰触,更何况是从没见过的、浑身是血的生物。

可她任由对方把手贴上小腹,又把手握在鲛人的冰凉手掌上,闭上眼睛。

“我明白……她也是做母亲的人……”

看着这温馨又凄凉的场面,听艾薇尔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丑门海心中一沉:“不好!”

那边鲛人慢慢把手从艾薇尔的掌中抽离,做了一个口型。

“孩子。”她眼中布满星辰,流霞陨落。

对方一心求死,丑门海已劝阻不及。倏地,鲛人的指尖潭出利爪,剖向自己的腹部。

一个血肉团生生扯离自己的躯体,鲜血从伤口咕嘟咕嘟冒出,昭示着必死的结局。

她任伤口血液喷涌,小心地把附在肉团上的污血拭去。

是一个胎儿。

浑身黑紫,不知死去多久了。

在母体最温暖最安全的位置,却被挤压得变形。

失去爱,双腿变回鱼尾,人身的婴儿被鱼尾与人体不同的构造直接挤压成了死胎。

她抱着小小的肉团,把它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喉咙中嗬嗬地发出喘息声,忽高忽低,像是在给孩子哼着摇篮曲。

鲛人慢慢抬起头,露出被乱发覆盖的、死灰色却仍然美丽的脸庞,深深看了艾薇尔一眼。

“她说……”丑门海双唇发颤,对方绝望到生无可恋的情绪如此强烈,让她听到灵魂的哀歌。

“是她的错……孩子死了……”

“有留恋,就好好活着……”

丑门海话音刚落,美得仿佛从童话中走出的人鱼保持着斜坐的姿势,不动了。

“男带流霞,死于路涯,若无亲属,路死不埋,劝君在屋,切勿向外。女带流霞,死于产孩,此是命定,存亡天来。”

“生无可恋,流霞覆殓。”

艾薇尔夫人忘记了恐惧,潸然泪下。

丑门海一时间怔了,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瞳雪托起她的下巴,附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越看这些爱憎离合,越能明白你那时心中的难过。”

“宁肯不知。”丑门海黯然偏过头去,脸颊蹭过瞳雪的掌心,踉跄走向死去的雌性鲛人。

那凄楚的双眼仍然睁着,不再有婉转,不再有依恋。

只像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绝望到生无可恋的目光曾从此处望向天阙。

女孩从袖中掏出一物,塞在鲛人尚未僵硬的手心,替她握拢。

凄冷光泽,幽幽咽咽,如泣如诉。

是那日的明珠。

“花间醉卧美人膝,

“酆城醒掌生杀盘。

“身败尚能临君冢,

“功成不见骨如山。”

“乱离爱恨皆有因,

“偏执缄默即无言。

“近得君王如览岳,

“度心帝座似登天。”

“霓裳出土续惊艳,

“金钗入曲断琴弦。

“它说红颜弹指老,

“我叹天下若微廛。”

丑门海轻声说着,俯下身,把手盖在人鱼布满血渍的脸上,为她阖上眼帘。

“这仇,我替你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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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鲛人的回忆(谢谢各位大人。喜欢惨烈决绝的配角。太喜欢,连名字都不给她)

沧海月明。

她在记忆中的温暖海水里自由摆动着尾鳍,透过晃动的蓝色看到同样的天空。

这里是她的世界。

鲛人活在海中,却不会被人类找到。

传说,都存在于传说该在的地方。

五彩斑斓的游鱼、各色美丽的珊瑚、巍峨的水晶宫,总是骄傲地不理她们的尊贵小龙,同伴们嬉笑打闹,或者互相梳理着丝缎般的秀发。

她管这里叫做乐土。

百年前,忽然神系动荡,一场阴谋渐渐覆盖了天地各界,一个自称是堕海神的强大存在出现了。

他颠倒虚实,带来变异。

有些能力的次神与异兽,都躲至天庭避祸。

鲛人大部分都只能留下,族群被冲散,有的依附了堕海神,也有的,像她,逃往远离堕海神权利中心的海域。

堕海神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整个“乐土”都被吞没,她无奈选择在一个海神界与现实的罅隙中,遁入人类的世界。

然后,救了年轻的蔡万。

男人身无长物,只能四海飘零,她于心不忍,流泪换得珍珠,让他去奔好前程。

虽然男人渐渐被年华消磨得平凡,她不弃。

谁知有一天,蔡万把她带给一个人,堕海神。

同样是大海,她已经无处可归,只能陪着自己深爱的人,一次一次为虎作伥,把命格超凡的人类带去给堕海神做实验。

她见过无数的恶欲薰心的人,却也见过奇怪的。

比如有个男子,对堕海神说:“我对她的伤痕已经无法弥补,也不求她的原谅。我只希望,自己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她身边。”

“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寻古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