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相被封为正亲王, 南汐帝不顾大臣反对, 下令举国大丧。
等到人们进入纪相的生前的住宅,却在屋里仅仅发现几件朴素的衣物,整个宅子连一件像样摆出来的摆设都没有。
纪相的东西加起来也就半箱!就连鞋都只有两双官靴, 一双快磨破的布靴。
“启禀圣上,我等翻遍了纪相生前所有的地方, 连地砖都撬了一遍,只发现了这些。”禁军统领半跪着回答。
晴深看着那一口简单的箱子, 边上还有一个书篓, 这还是当年他们相遇的时候,他那时候就背着的了。
“放到朕书房,退下吧。”她淡淡道。
“圣上!罪臣纪寒笙生前大肆打压世家, 怎么可能就这么点家当?谁都知道, 贵族世家金银满屋,臣建议陛下好好再查, 定能找出罪臣纪寒笙藏匿的金银!”下方御史再次站出来。
晴深敛眉, 微微笑了下,眸色抬起,冷厉慑人,“就是有这个可能!这个,还有这个!”晴深拿起案上的几本册子扔在那人身前,
“拿去,这就是他金银所在!拿去好好找,看看他, 怎么藏匿的!”她冷声说完,起身,环视一圈,声若结冰,
“还有,他是正亲王!是照国宰相!是天下万民的父母官!”
那几本册子,是纪寒笙的账本,上面记载了所有的经过他手的钱财去向,全是给了百姓,去查都能一一查到,没有虚假的。
书房。
晴深将一件件衣物仔细叠好,好几件都脱了线,还有几件内里穿的中衣被缝上了补丁,鞋也是,都开了口子了。
她笑中带泪,“你呀,看看你这官当的,还是宰相呢,谁比得上你惨呀……”
拿出针线,她穿了针,小心的开始将衣服一一补好,水滴打在布料上,那一块儿颜色深了些。
“我可告诉你,我这辈子,连自己的嫁衣盖头都没伸过手呢,也就是只给你一个人补过衣服,你可不准嫌弃丑,不然,我就全给你烧了!”
说完她又笑,眼泪晶莹砸在衣服上,轻声道:“骗你的,我哪儿舍得呀,我得留着,一直留着,直到我死了,带进坟墓里,毕竟,我都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遇见……”
【深深,你,你别哭了……】红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这么绝望和难过,如果这一世之前,它是绝不会相信也无法想象的。
“你多亏呀……我多自私呀,私自把你订下来,可是却不能保证,下辈子找不找得到你,寒笙,我开始后悔,可是后悔好无奈啊,它除了让你更难过,什么都做不到……”
晴深抱着纪寒笙的衣服,一夜没睡,坐到天明,然后亲自动手将这些小心的收起来,放进了密道,这才恢复她冷面帝王模样,开始她的辉煌生涯。
木桐早就被纪寒笙安排着回乡做了一家酒楼大掌柜,娶了妻,生了个女儿。看,这个人果然是官场混久了,他早就把一切后事都安排好了。
万空叹息,“孽缘……”
他起身,踏着夜色,无声的出了千佛寺,下了山。
一阵风来,守灵人打了个呵欠,突然就困了是怎么回事。
万空悄无声息进入灵堂,来到棺材面前,挥手,那棺盖无声滑开,里面的人双目紧闭,具是苍白。
他一指点去,纪寒笙心口金芒微闪,点头,果然还有一线生机。
“果然是百世轮回的大功德之人,上苍垂怜……”万空叹道。
纪寒笙感觉自己沉浸在冰冷窒息的空间太久,忽而有暖流流通全身,世界破冰,他睁眼,眼前是万空大师沉静的眼眸。
“……大,师?”他艰难的开口。
“与我走吧……”万空淡淡道。
他转身离开,纪寒笙懵懵懂懂的,从棺材里爬出来,看了看这四周,全身僵硬着迈步追上他。
“大师,我,不是,死,了吗?”他脑子还没开始转动。
万空摇头,“你不是一般人,乃是百炼成神的躯体,何况,你有一颗永恒的心。这心若在,你便不会真的死去,只要你想活,你便能活,你若不想活,想要随着人之躯体垂老而死,那也是可以的。”
纪寒笙随着万空走啊走,他渐渐恢复了所有僵硬冻结的记忆,他开始犹豫,挣扎,万空没有打扰他,只是一直在前面走。
纪寒笙跟上他,沿途听到百姓对于大奸臣纪寒笙的痛骂,以及对于当今女帝的称赞,同时还有不少关于女帝太过残暴的说法,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纪寒笙,却不再想着回去了。
他开始安心的跟着万空走,眸光一日比一日沉静,气息也一日比一日淡然。
“施主,悟了吗?”万空看着还在朝着这边鞠躬的那对母子淡淡问纪寒笙。
纪寒笙刚刚将自己身上最后剩下的一枚玉戒给了他们,他曾经朴素惯了,谁知死了反而全身金银。
如今,这样全身轻松,还是最好的。
“松快了。”他答非所问。
“施主发已白了。”万空看着纪寒笙因为失去玉簪而散下的一头长发,随着这几日的行走,每天都在渐渐变淡色彩。
“那,就不要了吧。”他沉声低低道。“我本就是个死人了,那都是前生的事了……”
她是九五之尊,他们早已被分割,很多年前就开始错开,是他执迷不悟,求一个答案,可是本就没有答案。她的身边不再需要他,他也没法回去了,从此之后,彼此天涯。
万空不再说,回身继续走,纪寒笙一直跟在他身后,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马车赶路要两天两夜,两人一直走,走了十天,到了千佛寺。
晴深在朝堂下达政令,处理叛乱后续,臣子们各执己见。
他一步一步踏入寺门,缓缓跪在佛前,默默垂首,轻轻合上眼。
晴深冷声压下争议,一举做出决定,臣子们颔首口称圣上圣明。
万空盘腿坐在纪寒笙身前,眸光沉静看着他,身着□□的师父上前,手拿剃刀,一缕一缕已经全部灰白的发丝无声落在地上。
晴深独自一人走在这片再次栽种的海棠林里,她的那一片,都长了八年了,后来被她亲手烧了,这新种下的,如今也才三年。
前前后后,她花费了将近十四年,如今年近三十,孤家寡人一个,最终成了九五之尊。
纪寒笙的发全都灰白了,如今,全都随风而去了。
师父拿了香,给他点上戒疤,纪寒笙眉目不动,兀自静神。
万空苍老的声音响起,“从今往后,万丈红尘自去,你便是我佛家弟子。法号,忘尘。”
忘尘俯首,声色平静,“忘尘,记下了。”
晴深摸出那一方面纱,看着这片海棠,心里莫名的刺了一下,她攥紧了那方纱巾,抬手抚上海棠树,轻轻笑了起来,
“海棠,海棠啊……”原来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海棠既是苦恋,也是珍爱。
他们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十年后。
年近四十的女子虽不在年轻,可是看面相,却仍然如同二十出头的女子。
“皇上最近气色好了许多,做奴婢的,都心宽了不少呢。”宫女替她拆下头发。
“海棠又开了,朕心里欢喜。”她微微一笑。
“启禀皇上,镇国公夫人求见。”门外内侍尖着嗓子通报。
洛久安被她封了镇国公,镇国公夫人,自然便是曾锦娘了。
当年晴深一意孤行,将曾家发落,曾家上门求助曾锦娘,曾锦娘呢,一面是女儿,一面是父母,当真是左右为难。
最后曾锦娘干脆两下不管,既不去见女儿,也不见父母,只是派人暗中资助他们,然后成日里自己泪流满面。
她一直心有愧疚,觉得都是自己没有管好女儿,才会让晴深和纪寒笙有相识的机会,也是他们没本事,让女儿不得不嫁入皇室,走到这一步。她知道,女儿从没快乐过。
晴深微微侧眸,“宣。”
曾锦娘进门,垂着头便要跪,上首晴深已经开口,“不必多礼,夫人坐吧。”
她一听女儿的声音便忍不住眼泪,但也知道,如今君臣有别,早不是任意妄为的时候了。
红着眼眶在一边坐了,她忍不住哀戚,抬首细细又小心的看着晴深的模样。
瘦了,憔悴了,沧桑了,更冷漠了……曾锦娘急忙转过头,手帕按住了眼睛,她勉力笑着,“让圣上见笑了,臣妇被风迷了眼。”
晴深眸光轻闪,“无碍,夫人前来,可有何事?”
“这,皇上近些年操劳国事,一个人也颇有些孤单,臣妇想着,可否找个帝君,伴着也好啊……”曾锦娘小心的看着她提议。
晴深知道她是一片慈母心,但她,却是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夫人的心意我知道,不过这就不必了。”她浅浅回道。
曾锦娘泪盈余睫,她急忙偏过头,晴深见不得她这样,便又道:“宫里的厨子,有几道拿手好菜,夫人难得进宫一趟,便留下陪我用个饭吧。”
“诶诶,好,要不臣妇亲自下厨,给皇上做两个菜?”她说着已是哽咽。
想着女儿这一生,当娘的心里,那真是拿着刀子在戳。
“好。”她回,忍不住倾身将她的眼泪擦干,“娘……”
……
两人吃过饭,又去后花园转,曾锦娘看着这一片海棠,想到女儿对海棠极爱,便兴致勃勃的道:“深儿,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时咱们去千佛寺,那儿可也有一片海棠林呢!如今这么多年了,也不知该长得如何的好了。”
说完曾锦娘便是一滞,恍然想起女儿便是由此认识了纪寒笙的,顿时后悔,忐忑的看着晴深。
晴深也想起多年前,和那人的海棠初遇,这么多年了,该去看看也好。
“娘说的对,这么多年了,该去看看,听说万空大师前些年去世了,接任的是个极有天赋的,我也去听听佛。”她笑。
曾锦娘点头,这就对了,放下就好,出去走走最好,女儿这么多年,自从嫁入皇家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这方小天地,可不是憋屈。
出行浩浩荡荡,晴深下轿撵的时候,山门和尚都出来迎接帝王,唯有那位传说中的不见,这倒是和万空大师当年一样了。
晴深也不在意,她又不是真来看和尚的。
等到安顿好了,晴深换了件红衣,甩掉人独自去了海棠林。
这么多年,人变了几茬,树还是那树,晴深踏着满地红花,在林中渐行渐远。
突然,她脚步一顿,前方有个身着灰色僧衣人影,对方立于海棠树下,海棠花落了整个肩膀。
她微微一愣,此时和尚都在前殿才对,“莫非,是忘尘大师?”
他沉默许久,双手合十,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眼眸渐渐睁大,花儿簌簌的落,他垂眸行礼,
“贫僧见过帝王。”
晴深僵立不动,直直的看着垂眸立在那里的人,眼眸渐渐漫上水润,“纪寒笙……”
“帝王容禀,贫僧法号忘尘。”那人仍然平静。
晴深笑出声来,声色苍凉悲怆,“哈哈哈,纪寒笙,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就是!我不可能认错,你就是!”水渍砸落在花瓣上。
“……”他不与她争辩,只是静静立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你,你和我回宫!”她不愿意听他为何又活了,不愿意问为什么不来找她,不愿意去想要怎么向文武百官交代。
她一生都在克制,都在为了大局为了大局!她不愿意可以吗,她任性一回可以吗?!
“帝王,贫僧乃是佛家弟子,一生献于我佛,还望帝王不要强人所难。”他平静回答。
“纪寒笙!”她忍不住喊。
“您是帝王!”他淡淡的回道。
他一直无动于衷,晴深一直等到内侍们找过来,才确定,他真的放下了。
她沉默许久,在一地跪着的人里,只有他安静的站着对她躬身不起。
看,她又是一个人。
晴深转身,“回宫吧。”
女帝到了千佛寺不到一天,竟然就说回宫了,人们都在猜测,莫不是千佛寺惹了帝王不快?
可接下来,女帝不仅没生气,还十分推崇千佛寺!赏了不少东西。只是,再没去过了。
她不是没法强行带他走,只是想想,她已经害他够多了,便不要更多了吧。
他如今是德高望重的大师了,被那么多人推崇着,这不是很好嘛,更何况,他也不愿意了……
他们,都老了……
她不敢再待着,回到宫里,抱着他的衣服,她才笑着落下泪来,“还好,你已经死了。对不对?”
五年后,千佛寺面对天下讲佛传经,忘尘大师亲自出现讲解,普度众生。
帝王被众臣上奏,无奈前往千佛寺。
那日天清气朗,偶尔有风吹过。
忘尘坐在前方,按着桌案上的经书一一讲解,语调轻缓柔和。
一阵风来,迷了一众人的眼,大殿正对着广阔的广场,此时正好显出一位身穿红黑相间袍服的女子,女子年纪已经不小了,不过看着还是极为年轻美丽,身形窈窕,正正好踏上最后一节台阶。
抬眸看过来,忘尘也看过去,两人隔空相望,她踏步而来,众人俯首,“拜见陛下!”
她站在门外,无视众多旁人,直直的看着不动的他,清浅一笑,
“朕一生,什么都能舍去。可有一问,一直挂碍于心,无法释怀。”女子声音响在耳畔,忘尘一直静静的看着她,含着无声的包容。
“帝王请讲。”男子声音清朗低润,字字吐出,竟无端透出无限缠绵,晴深眸光闪烁一瞬。
“敢问……我,敢问你,”女子声色徒然低下去,“大师,这世上,您可曾见过最美的时候?”
久久,却是无人回答。
帝王来了,又走了,她没有得到答案,忘尘大师仍然淡定讲经,并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
时光匆匆,又过了三年。
忘尘老得很快,虽然他才五十岁,但是早年受过的伤害太大,这具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
他坐在大殿正中,边上的弟子们都在敲着木鱼念经,唯有他,这么多年了,却不想再念了。
抬起苍老的眸,他看着广场尽头,恍惚又出现了那人,她的声音彷如昨日,“大师,这世上,您可曾见过最美的时候?”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勾起笑来,低低的道:“初见我王……”
头缓缓垂下,双眸紧闭,那些惊惶喧嚣和哭泣,全都远离了。
晴深看着墙上那副海棠美人画娟,她也老了,外间有人通报,“启禀圣上,奴才有事要报。”
“进来。”她凝眉,这人的声音很熟,是她特意派去专门给她汇报纪寒笙的消息的。
“皇上,忘尘大师,坐化了。”
……她静静立着,那人的声音恍似在天外,久久,她才动了动指尖,嗓音沙哑,轻不可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