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森医生的妹妹艾达和汉森医生之间关系似乎并不那么好。时不时从病房里传来的尖锐冷硬的女声,还有他送饭进去的时候,两人之间不说话甚至连一个温情的眼神对视都没有的尴尬气氛,都向布莱克传递着这个信息。
直到她来的一周后,才终于出现在病房以外的地方,看到正在等候厅拖地的布莱克便停下脚步,用那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睛半是审视半是评估的盯着他。
布莱克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专心检查地上是否还有污渍。在他看来,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但艾达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她本来走向厨房的脚调转了方向,走到布莱克面前,一只穿着咖啡色棉拖鞋的脚正好踩在他的拖把布条上。
“布莱克?”她的声音是升调,代表着疑问。
布莱克直起身,与艾达平视:“你有什么事情吗?”
艾达以咖啡色棉拖鞋为中心,微微转了转身子,黑色的卷发在她的肩膀滑落,紧身的毛衣勾勒出良好的曲线,让她看起来性感又有点调皮。
“听说,那天是你放倒约瑟夫的?”她不太稳重地晃了两下身体,痞痞地像个女混混,“你的身手不错?是天赋技能吗?”
“汉森医生应该跟你说过我的事情。”布莱克回答,“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不知道。”
艾达点点头,又耸耸肩:“你,嗯,布莱克,能不能给我冲一杯咖啡?你知道的,我现在行动并不是很方便。”
布莱克看看拖把:“你等一下。”
艾达露出她的第一个微笑:“好的。”
汉森医生的咖啡非常讲究,咖啡是什么产地的,要手磨的不要机器磨,水温多少,杯温多少,布粉怎么布……边冲还要边画圈。但对于布莱克来说,不过是速溶咖啡条一撕,烧好的开水到进去,勺子搅两下。
人多的时候,比如艾达的那群不速之客的同伴来的时候,连搅拌的功夫都免了。
所以,艾达看见他手中的咖啡时,布莱克觉得对方的眼角好像抽搐了一下:这是嫌弃他的咖啡太粗劣了?其实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觉得这种像是烧糊了东西的味道好闻。不过,他没有必要和一个伤病员计较,尤其这个人还是汉森医生的妹妹。
“呃,谢谢。”艾达轻巧地接过了杯子,碰在手心,让蒸腾的热气扑在自己的脸上,脸上露出一点小幸福的感觉。
布莱克继续低头拖地。
“咖啡很好喝。”
“雕牌。”
“什么?”
“咖啡的牌子。”
“咳咳――咳,你真是风趣。我说,”艾达褐色的眼珠凝视着他,“你在我哥哥这里整日做这些无趣的事情,有没有想过干点别的?”
“别的?”
“你总不能一辈子做些整理东西和清洁卫生之类的工作吧?你就没有什么理想心愿什么的?”
“没有。”
“不可能。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或者说,想要的东西。比如一个漂亮温柔的女朋友,很多很多够劲的朋友哥们,又比如豪车、名贵手表、海边别墅,再比如去某个神秘的地方旅行,探险,见识一下大自然的奇迹,又或者你想成为一名领袖或者政客,然后去实现你的某种伟大的抱负――”
布莱克停下拖地,抬起眼帘看着她。喋喋不休的艾达停下来,两眼热切地望着他的脸。
“我想要我的记忆,汉森小姐。”他平静又坦诚说,“我想回家。”
艾达的表情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但她似乎很善于处理这种气氛:“恩,我知道。我能理解,真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恢复记忆这种事情,并不是很容易的。而且有可能,我是说有可能,等你恢复记忆后,你会发现,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它并不能让你快乐,而且,你当初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这说明,你那个时候可能处在某种复杂而且危险的环境中。”
“但那也是我的记忆,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是组成我这个人的必要部分。即便是再危险,我也不愿意失去,并且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找回它们。”布莱克注视着艾达的眼睛,像一个虔诚的传道者一样样,“汉森小姐,没有过去的记忆,你会变成今天这样的人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忘记了一切,重新开始你的生活,然后某一天你又恢复了记忆,发现曾经生死相依的朋友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你,愿意吗?”
艾达沉默了。她捧着已经有些冷的咖啡,垂着眼帘,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喝着,直到布莱克拖完地离开,也没有挪动自己的位置。
“我说过,布莱克不是一个好的发展对象。”汉森医生难得失去了温柔的表情,一脸严肃的看着他的妹妹。
“他观察和判断能力很强,而且意志坚定,性格冷静。”艾达抱着手臂,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并没有把她哥哥的话放在心上,“约瑟夫虽然不是我们当中身手最好的,但是能够轻易撂倒他的人并不多。这个亚裔青年只是害怕,害怕危害过去,才畏惧前行,畏缩在一家小小的诊所,做个无足轻重的小助理兼清洁工,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这不应该是他应该过的生活。”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汉森医生微微提高了音量强调,“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艾达,你不能总是强求别人选择你看来正确的道路。”
“我看来正确的道路?”艾达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歪头斜着眼睛看他,嘴角露出半个讽刺的笑,“那你的正确道路又是什么呢?用妹妹的毕业论文成就你的研究成果?”
房间里的空气猛然沉寂了下来,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的微笑也无法掩饰这一刻的难堪。
汉森医生的脸色猛得变得苍白,和他最喜欢穿的白衬衣一个颜色。
艾达冷哼了一声,从窗前直起身体:“我不想管你做什么,但是你也别管我做什么。”
走出房门前,她停下脚步,神情冷淡:“布莱克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你最好小心一点。”
这几日,汉森医生家热闹起来。
因为领居们都得到消息,一直在外地工作的汉森小姐有了难得的假期,回家来探望哥哥了。汉森小姐是个活泼漂亮又喜欢交朋友的人,附近的年轻人听说她回来了,陆陆续续上门来拜访,约定周末开了一个狂欢派对。
布莱克头一次知道自己家附近住着这么多年轻的男孩,他们打扮得比平常更加时髦帅气,带着鲜花或者巧克力之类的小礼物登门。
汉森小姐很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尽管向她献殷勤的男孩不少,但是居然没有让在场的其他年轻女孩不高兴。相反她们还很乐于和汉森小姐表现得很亲近的模样,似乎这样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派对一直持续到十二点才结束,客人们疲惫却愉悦地告辞离开。而东道主汉森小姐也心满意足地拿到了参加派对所有人的联系方式,然后将他们写在一个小本子上。本子上有关于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爱好、特长、职业甚至家庭重要成员们的记录,详细得令人惊叹。
路过布莱克的房间时,汉森小姐发现灯还亮着。犹豫了一下,她伸手敲了敲房门。
片刻之后,穿着蓝格子睡衣的布莱克站在门口,脸上并没有惺忪的神情,显然也还没有睡:“汉森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你――还没睡?”
虽然是十二月,但是因为开着暖气,汉森小姐只穿着一件缀满亮片的黑色贴身小礼服,披着银灰色皮毛坎肩,看上去美丽又大方。
然而这些并没有吸引布莱克,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她手中的小本子上。
汉森小姐轻咳一声,将本子藏在身后:“今天晚上家里有些热闹,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布莱克简单地回答。
汉森小姐看着他一贯没有波澜的面孔,忽然有些生气。她把藏在身后的小本子拿出来,摊在他面前:“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很功利?”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无法评价。”布莱克平静地看着她,“只要你自己觉得好,那就不必在乎别人的评价。”
汉森小姐刚要露出一个笑容,布莱克又继续说:“更何况,这又与我无关,汉森小姐。”
“你――你这个人怎么,怎么这样?!”汉森小姐跺脚一甩本子,瞪眼看了他两秒,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拦住布莱克的脖子,嘴唇差一点就要碰上他的嘴唇,“你就一点都不在意我吗?”
不等布莱克回答,她又低声道:“还有,叫我艾达。”
布莱克皱皱眉头,身体微微后仰,正要把她的胳膊拉下来,不远处响起了汉森医生不悦地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汉森小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恢复如常。她松开布莱克,不以为然地撩了下头发,侧头挑衅地看着汉森医生:“做什么?你觉得我们在做什么?”
汉森医生拿他的妹妹没辙,将目光投向布莱克,嘴角的线条冷硬:“布莱克,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布莱克身处哥哥发现妹妹与年轻男子亲密,而他正好又是那个年轻男子的尴尬情形没有丝毫不安或者慌乱。他仿佛只是置身事外的一个路人,对汉森医生的愠怒也没有感觉到憋屈或者不满,只是以几不可查的倾斜角度点了下头,然后后退两步关上房门。
重新坐回电脑前,他带上耳机,轻移鼠标,点下发送。
“克里斯汀,你的眼药水借我,谢谢!”强尼揉揉微微发红的眼睛,脖子向后仰着,想要舒展一下僵硬地背部。
“接着。”克里斯汀一直维持着强尼之前的姿势,眼睛盯着电脑,一目十行地扫描上面的文字,手伸到电脑桌下面一摸,然后将摸到的小瓶子扔给强尼。
强尼一边给自己点眼药水,一边抱怨:“我恨明日之星。每年这个时候我的眼睛都受到严峻的考验。”
点完眼药水,他闭着眼睛转动了一下眼球,一边感受一下药水的清凉,一边又道:“当然,受到考验不仅仅是我的眼睛,还有我的脆弱阅读审美。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自信,白开水一样的东西也好意思发来参加明日之星必比赛啊。他们以为《传说》的杂志是那么好上的吗?比起这些文字平庸,情节套路,完全没有一点可以欣赏的文章,我宁愿去看沙漠先生那强硫酸一样的文字,至少它不会让我昏昏欲睡……”
“如果这个时候主编过来宣布扣掉你这个月的奖金,你一定不会再昏昏欲睡。”强尼旁边带着黑色边框眼镜的年轻女孩板着脸警告,“强尼,每人每天要看完至少五十篇稿件,你如果觉得时间还很充裕的话,不防再多废话几句。”
强尼哀嚎道:“杰西卡,你真是太残忍了。我只不过觉得这些参赛者太可怜了……每年都有三四万份参赛稿件,我们最终只能选出五十篇优秀文章,然后再从中挑选出七个成为奖项获得者。”
“因为他们选择是《传说》。”杰西卡毫不留情地说,“如果他们选择某些小杂志,自然会轻松很多。能在《传说》上留名,是至少能让一个人夸耀三年的成绩。”
“三年,不,至少是五年,甚至十年。”强尼立刻反驳,“我高中的时候――”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众编辑一看见他,立刻噤声。
杰西卡问:“主编,有什么事情吗?”
“有件事情通知一下。”主编声音不大,但是声音却充满威严:“刚刚赞助商发过来一个要求。因为去年的事情,今年要严格控制纸人作者获奖的比例。优秀作品名额不能超过十个,七个奖项名额――”
他顿了一下:“最多只能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