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王汀没有再说话。周锡兵想要跟她交谈, 然而她却选择了插上耳机开始听歌, 摆明了拒绝交谈。
王小敏有点儿忧郁, 小声提醒王汀:“你不能将气撒在帅哥身上啊。这又不是他的过错。”
小兵兵在边上叹气:“女人都是这样啊,喜欢无缘无故迁怒男人。”
王小敏立刻忠心护主:“不许胡说八道,我们王汀才不是呢!”
王汀摸了摸王小敏的脑袋,却依然没有跟周锡兵讲话。一直到进了家门,她换好拖鞋直接朝房间走的时候,周锡兵才伸出胳膊, 虚虚拦了一下:“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太晚了, 我该睡觉了。”王汀没有抬眼看地方, 直接想要绕过去回房。
周锡兵没有挪开胳膊,目光继续落在她脸上:“王汀,只需要几分钟。”
自己的样子大概挺荒谬的吧, 莫名其妙, 跟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王汀扯了扯唇角,努力让表情显得自然一些:“你想谈什么?”
周锡兵姿态自然地将她带到了沙发边上,然而王汀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坐下来,她站在旁边,像是单纯地等待着他的答案而已。
她这样的反应有些出乎周锡兵的意料,后者唇边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 原本准备坐下去的姿态也停下来了:“王汀,其实,一路上我都想跟你说。没有一个世界是完美的, 任何一个世界都需要生活在其中的人努力去让它变得更好一些。”
他停了一下,唇角带上了苦笑:“我知道这样说话挺蠢的,感觉就跟上台演讲一样。然而我始终相信,我的坚持与努力从来不是没有意义的。”
被他注视着的女人迟迟没有开口,客厅中的沉默让墙上的秒钟走声分外清晰起来,“滴答滴答”落在他们的心间。
王汀微微吁了口气,像是疲惫至极一般揉了揉眼睛,转身朝房间走:“我困了,我想睡觉了。”
背后有暖意袭来,周锡兵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好好睡一觉,明天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怀抱非常温暖,他们身上的大衣都在进门时脱掉了,隔着薄薄的毛衣,王汀甚至觉得自己的背部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这个拥抱温暖了她,可惜却没有能够让她安眠。
这一晚,王汀依然睡得不好。她没有再梦见陈洁雅,也没有梦见跟这个失踪了的女孩有关的任何事情。她只想到好几年前,那个时候她已经跟邱阳分手了,她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不停地在医院里头穿梭,跟着导师上门诊上手术。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齐师兄。很快,齐师兄就因为论文的事情跟导师闹翻了,失去了留院的机会。
其实从齐师兄离开南城以后到这次重逢,王汀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没有见过齐师兄了。可是那一次在温馨苑小区里头,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齐师兄的脸。后者也认出了她。
早晨起来,王汀不得不用冷毛巾敷了眼睛,才勉强消了点儿肿眼泡。早饭桌上,周锡兵老看着她欲言又止,搞得她忍无可忍,直接放下了筷子,勇敢地扬起了肿眼泡:“没错,我成了金鱼眼。”
周锡兵有点儿讶异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这就是金鱼眼啊!”可惜他的冷笑话没有获得王汀的捧场,后者意兴阑珊地垂下脑袋,继续闷头吃饭。周锡兵将一张名片推到了王汀手边,示意她看一眼:“你让齐师兄打这个号码,就说是我介绍去的。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名片上的头衔是南城某所大学名下的实验室主任研究员兼负责人。王汀挑了挑眉毛,有点儿疑惑:“什么意思?”
“给齐师兄安排的工作啊。我昨晚不是说过了么。”周锡兵喝完了粥,眼睛瞥了眼王汀的碗,“要不要给你再加点儿。”
王汀迟疑地捏着手中的名片,疑惑地看他:“你什么时候定下来的?实验室招人还是挺严格的。”
“这家实验室跟市局经常有合作,刘主任是赵处长的老朋友了,所以我们认识。没事,齐师兄的情况我都跟他说过了。刘主任人很好讲话,不计较这些的。”他说的含混,可王汀还是听懂了话里头的意思。坐过牢是一个耻辱的烙印,从监狱里头出来后,想要再被社会容纳,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王汀手指头在名片上轻轻地摩挲着,抿着嘴唇,隔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再给我添半勺子粥。”
周锡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样的王汀难得一见,让他感觉十分微妙。他应声拿起了她的碗,朝厨房走去。两人之间从昨晚开始的僵硬气氛,终于在滚热的米粥中渐渐融化掉了。
到达办公室以后,王汀第一件事就是给齐师兄打电话,说了新工作的事。
齐师兄的反应要比王汀听周锡兵提起时大的多。他完全没有料到周锡兵竟然真的会帮他安排一份跟昨晚说的一模一样的工作。齐师兄轻轻叹了口气:“王汀,这个人对你,是真的有心了,你要珍惜。”
王汀笑了起来:“那你也要珍惜你的新工作啊。”
她原本还想多说两句,手机提示又有新电话切入。王汀匆匆忙忙跟齐师兄道了别,接起了自己小师弟的电话。师弟劈头盖脑就是一句:“师姐,你不许去参加林教授的婚礼。”
王汀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搞蒙了:“什么林教授?哪个林教授?”
小师弟急了:“就是泌尿外科的林教授啊!要不要脸,快六十岁的人了,娶个自己二十六岁的研究生。真没见过这么没有下限的!”
王汀轻轻叹了口气:“少年,你是不是社会新闻看的太少了,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儿啊。不用反应这么剧烈,你要用包容开放的眼光看待这样的事情,爱是无法阻挡的。淡定点儿,少年,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的研究生了吧。”
这句话竟然点中了小师弟的泪穴,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竟然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好啊?不就是能让她留院么,她至于眼皮子浅成这样,为了一份工作出卖自己吗?”
王汀只擅长哄王小敏这样的小孩子哭,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对付泣不成声的大老爷儿们。她只能徒劳地安抚小师弟:“不要这样想,这种想法是在亵渎你自己的感情。这个,男人对女人的爱多半源自怜惜,女人对男人的爱大半来自崇拜。你看,女学生对自己的导师日久生情也是人之常情。什么学识啊,人品啊,人生阅历啊,都是打动小姑娘的关键。”
小师弟不服气起来,怒吼出声:“他有什么人品可言啊!他就是个不要脸的老流氓!”
“话不能这么说。每个年龄段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爱是可以突破年龄、性别、种族的,他俩也不算什么。林教授人还是不错的。等等,哪个林教授啊?泌尿外科又进专家了?”
小师弟声音里头还带着哭腔,没好气道:“还有哪个林教授,不就是那个号称双木撑起一片天的林教授么!”
“前面的话我统统都没说过。”王汀一点儿也没有被打脸的觉悟,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小师弟的支持,“没错儿,那就是个老混蛋。少年,只能说你看上的那姑娘眼神不是太好,请你节哀吧。”
傍晚下班后,周锡兵陪着王汀去省人医拿小师弟帮她从皮肤科买的维生素e霜。省人医皮肤科自制的维e霜号称不外传的美容神器,王汀每年冬天都会买一堆回去用,量多又便宜的很。
小师弟看上去还是有点儿蔫蔫的,连见了周锡兵都没冲王汀挤眉弄眼。王汀同情地朝自家直属的师弟叹气:“行了,少年,人总要在年轻的时候失恋个次把次。你看,那姑娘眼神不好,这就不被你发现了么。”
大约是王汀的确没有哄男人的天赋,愣是将自家师弟说的眼眶又红了。小师弟委屈道:“可是如果她跟我在一起,不就能够避免这个错误了么。”
可惜没有如果。每一个成年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的自由,只要他们愿意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师姐弟在大厅角落里头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师父沈教授从电梯里头出来了。
沈教授见了王汀的人,势必要先皱一下眉头,用无声的表情谴责自己唯一的女弟子的潜逃。外科教授很少招女研究生,沈教授觉得自己肯定是眼睛瘸了,才招进来这么个叛徒。他姿态高冷地对跟自己打招呼的弟子微微一颔首,声音不冷不热:“怎么想起来上医院了?”
林教授红光满面地从后面跟上来。医生都有好记性,即使几年没见,他也一眼认出了王汀:“哎哟,还是老沈你们家的美女徒弟给面子。我家小陈说一定给我把人都召集齐了,还真是做到位了。王汀啊,待会儿我让晴晴把捧花丢给你,争取下一个就是你当新娘子。”说着,他还朝周锡兵开玩笑,“小伙子要努力啊,不能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赶在了你们前头。”
小师弟借口要跟晚班医生交代一个病人,落后了一步。看着新郎官意气风发的背影,小师弟狠狠地骂了医生:“陈韬这个畜生,还把人都叫齐了?要不要脸!整个大外科的实习生都约好了坚决不去。”
王汀巴巴地拍了下小师弟的肩膀,安慰道:“算了,陈韬还要在他手底下混呢。端人饭碗就得服人管,哪里真能随心所欲。好了,你放宽点儿心。要不,我请你吃晚饭,单价一百块以下的自助餐随便挑。”
小师弟狠狠地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直接往急诊室的柜子中一塞,恨声道:“花什么自己的钱啊!吃!咱们立刻过去吃!老不要脸的搞高风亮节,不收礼金。难得能占他一回便宜,不吃白不吃!”
王汀原本不想趟这趟浑水的。当初若不是林教授赶尽杀绝,齐师兄就是不能留在省人医,南城三甲医院这么多,总有医院愿意伸手要他的。可惜的是,她的恩师沈教授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催她跟小师弟动作快点儿。他们已经被林教授当面亲口邀请了,再不过去,折的是沈教授的面子。
小师弟套上了自己的羽绒服,冲着周锡兵表情严肃地强调:“姐夫,我能不能认你这个姐夫,就看今晚这一顿了啊。拿出吃自助餐的气势,坚决不能便宜了他!”
三人往大门口走的时候,绿色通道匆匆忙忙地推上了一辆抢救车,手里拎着吊瓶的护士拼命地喊:“让一让,让一让。”
他们赶紧避开,好让车子快点儿通过。王汀瞅了眼还在气愤与郁闷中痛苦的师弟,试图安慰他:“你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这要不是同意去吃喜宴了,保不齐就被抓壮丁一块儿抢救病人了。这一抢救,谁知道你几点钟才能下来。”
当医生的人,最怕要交班时来病人。按照首诊负责制,不处理完这个病号,绝对走不了人。
小师弟愁眉苦脸:“我谢谢你啊,那我运气还真是不错。”
办喜宴的酒楼离省人医不算远,秉着生命在于运动,不,最重要的是吃林教授一顿不值得他们再额外花钱的精神,三人愣是走了二十分钟过去。他们在来宾签到处签字的时候,王汀惊讶地发现了齐师兄的身影。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就跟叛变了被自己同志当场抓到的叛徒一样无地自容。她竟然来参加林教授的婚礼了。其他人可以说还要在医院里头混,低头不见抬头见,必须得卖林教授面子。她已经离开医院了,她根本都不在医疗行当里头混了,她又有什么难言之隐?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我的目标,是吃穷他。”
小师弟跟着沈教授的时候,齐师兄早就离开南城了。纵使后面再有齐师兄的新闻爆出来,小师弟也看了就忘,哪里还能认出齐师兄的脸。他听自家大师姐直截了当说出了“吃穷主家”的话,难得良心羞愧了一回,冲着陌生的齐师兄讪笑:“我们的目标是三光,吃光喝光拿光。”
齐师兄却微微露出个笑容来,冲王汀等人点点头,跟解释一样:“老陈喊我一起来的。”
他话音刚落,比新郎官还忙的陈韬就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齐师兄跟前:“哎哟,齐鸣,你可算来了。走走走,过去,你跟老板打个招呼。多少年的事儿了,老板也不是绝情的人。你女儿不还要在我们医院植皮么,何必搞得这么僵硬。你听我的,今天就相逢一笑泯恩仇。老板也要招博士生,你是干熟了的,跟着老板再拿个博士文凭,以后有的是机会。”
陈韬后面的几句话声音压低了。齐师兄被他推着慢慢朝一身新郎行头的林教授走去。
小师弟直到此刻,才猛的反应过来齐师兄的身份,差点儿咬碎了一口牙齿,恨恨不已:“他们是缺人做研究写论文了吧!也有脸,坑了人家一次还想接着坑下去。陈韬当初就是挤了齐师兄的留院名额才留下来的吧。”
王汀狠狠踩了一脚自家的傻师弟,这孩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她拿出了师姐的派头瞪了小师弟一眼,低声警告:“嘴上给我装好拉链,别给自己跟师父惹祸。”
小师弟这才悻悻地低头往里面走。整个婚礼过程中都心不在焉,眼神不时朝人家新娘子身上瞥。王汀不得不示意周锡兵坐到了小师弟的另外一边,两人一左一右看牢了这傻孩子,免得他冲动之下做出了抢婚的蠢事。
少年啊,这明显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人家姑娘看上去幸福得很呢。多少妹子梦想嫁给有钱有势的大叔,少年你要敢毁了人家的美好生活,这绝对是要生死仇敌的节奏。
王汀苦口婆心地劝着师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请你尊重女性的自主选择权,每一位成年女性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请你不要假爱之名,自作主张。作为一名成年女性,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不需要,没有一个姑娘需要。”
喜宴尚未真正开始,还有不少客人没到,然而从医院赶来的研究生实习生们几乎都在闷头吃桌上的凉菜。王汀他们这一桌只坐了他们三人,所以小师弟胆敢肆无忌惮地伸着筷子吃酱牛肉,嘴里头骂娘:“那我诅咒他婚礼倒霉,从头开始不幸总成了吧。我宁可嘴上生疮!”
王汀被这孩子不要脸的执拗劲儿给气得不轻。她指指小师弟的脸,点点头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失恋男青年的怨念过于强烈的缘故,婚礼刚正式开始,新娘准备走向自己的爱人时,陈韬匆匆忙忙地跑上了台,对着林教授耳语了几句。他的侧脸刚好正对着王汀这一桌,即使他极力掩饰,王汀依然从他脸上看到了惊慌失措。
婚礼的流程被急剧压缩了,前面的新娘走向新郎环节只持续了五分钟就草草结束。然后司仪便宣布大家可以正式开宴了。
王汀看着林教授跟陈韬匆匆忙忙朝外面走,心中泛起的一个气泡不断地膨胀开来。她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些画面,抢救推车上躺着的女人,她身上穿着的病号服露出了一角边。她匆匆忙忙丢下了一句话“我去下卫生间”,然后跟着林教授与陈韬出了门。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声极小,王汀只听到了“超急性排斥”跟“得立刻切除”这几个字眼。
她的脑海中像是掉落了一地小珠子,那根连着它们的线隐隐约约被拎了起来,所有的珠子都按照次序排列在她面前。林教授、胡院长,还有那件隐隐露出了一角边的病号服。那个人,是从爱康医院转到省人医的。
林教授号称“小林飞刀”,最爱在外面开外刀,合规矩的跟不合规矩的刀,他都开,只要给钱就行。他的研究生经常得陪着他满南省跑,去各地开这种小刀。林教授是从事泌尿外科专业三十多年,有二十多年的参与肾脏移植工作经验。
不对,还缺少最关键的一个环节。
王汀手抖得厉害,掏出王小敏的时候,几乎没有办法握住它。她在手机浏览器的搜索引擎里头输了好几次都不知道该如何找关键词,后来她总算是在王小敏的帮助下输入对了。她没有同往常一样看当年病人家属烫伤医生孩子的社评,而是翻了好几页,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新闻视频。她一个接着一个看,连王小敏提醒她这个月的流量超了也充耳不闻。
终于,她找到了当年的一条新闻视频。记者在街上询问路人对于这起案件的看法,大部分人都在痛斥那位病人家属惨无人道,少部分人则是表示自己不清楚情况不好说。
只有一个短发姑娘冲着摄像机镜头振振有词:“这人肯定是被逼急了呗,医生多黑啊,就是白狼!如果不是他太不负责任,病人家属为什么会找上他女儿。这么多医生,人家不找其他人,为什么会找上他家啊!”
当记者给这女孩看被烫伤的小苗苗的惨状时,她尖声叫了出来:“好恶心啊!这家人真不要脸,为了博同情卖惨,连这种照片都放出来。要真这样,还不如是死呢!”
还不如去死呢!
王汀看着采访视频中那姑娘嫌恶且倨傲的脸,即使换了发型即使她后来褪掉了婴儿肥,可那张脸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是陈洁雅的脸。
王汀微微地合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抽烟的齐师兄已经站到了她旁边。
“是你吗?是她吗?”王汀问的没头没脑。
齐师兄也满脸茫然,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王汀,你怎么了?”
周锡兵久等她不回来,赶紧出来找人。见到王汀的模样,他不由得轻声唤了一句:“王汀。”
王汀看了眼面色没有变化的齐师兄,转头大步走向周锡兵,用齐师兄可以听到的轻声嗓音开了口:“查爱康医院,陈洁雅很可能还在那里。还有省人医的手术室,正在抢救的人很可能是邱畅。”
昨天晚上,齐师兄不是去做手术,他是为了确保林教授钻进这个圈套中。齐师兄怎么会泼酒精烧胡院长呢?多蠢啊!最好的报复手段难道不是让他们一无所有吗?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底下掉,完全没有办法抑制住。泪眼朦胧中,她看着齐师兄的脸,觉得像是看哈哈镜中人,人已经扭曲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